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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宰治(1909—1948),日本无赖派(或新戏作派)代表作家。本名津岛修治,生于青森县北津轻郡金木村大地主家庭。父亲源右卫门是贵族院议员和众议院议员,当地名士,被称呼为金木老爷。太宰治是父母的第六个儿子,兄弟姐妹十一人,他最小。父亲经常忙于事业,母亲病弱,太宰治从小是在叔母和保姆的照料下成长的。1927年,太宰治在弘前高中读书,听到自己崇仰的天才作家芥川龙之介自杀的消息,精神受到极大冲击。1930年,入东京帝国大学法文科,不久中退。投入左翼运动,后“转向”。1930年,于银座的“好莱坞”邂逅某画家情妇田边渥美,二人到镰仓海滨情死,田边殒命,太宰存活。小说《叶》、《小丑之花》、《猿面冠者》和《奔跑吧,梅勒斯》等,都有“入水自杀”的情节描写。太宰后来师事著名作家佐藤春夫、井伏鳟二,因自幼经受北国海疆粗犷荒瀚的自然风土的熏陶和没落贵族斜阳晚照家风的影响,养成了奇诡多变、放荡不羁、时而骄矜、时而自卑的性格。其三十九年短暂的一生,偕同女人五次自杀,四次情死未遂,最后同山崎富容于玉川上水投水身亡。说来凑巧,两人投水一周后的六月十九日,正值太宰治三十九岁生日。这天一早,遗体被打捞上岸,遵照他生前的遗愿,葬于东京三鹰黄檗宗禅林寺,坐落于明治文豪森鸥外墓正对面。翌年这一天,举办周年祭纪念活动,从此定名为“樱桃忌”。每年六月十九日,仰慕作家盛名的文学青年,云集禅林寺或玉川上水,缅怀悲悼,风光常存。 纵观太宰文学,大致可分为三个时期。 前期(1909—1929):青年时代的太宰治,游戏人生,数度自杀,思想支离破碎,精神极不安宁,可称为“叛逆和反抗”的时代。这期间的作品以《晚年》作品集为首,还有《逆行》、《小丑之花》、《玩具》、《猴岛》等,内容多属于描写个人生活的私小说范畴。 中期(1930—1945):太宰同石原(津岛)美智子结婚后,在亲友的安抚下,不安的灵魂渐趋稳定,立志做一名“市井的小说家”。这个时期的作品,个性鲜明,笔墨多彩,文字细腻,佳作倍出。举其要者有《富岳百景》、《奔跑吧,梅勒斯》、《女生徒》、《故乡》和《潘多拉的盒子》等。这一系列作品内容多触及严肃的社会问题,格调明朗而不沉郁,行文轻捷而不浮华,具有很强的可读性。 后期(1946—1948),战后三年,战争的创伤再度引起作家精神的不安定,这是太宰文学走向成熟和个体毁灭的悲壮时期。作为作家,三十九岁,正是创作思想渐趋稳固、成就一代文名的大好年代。不料这颗文坛明星,留下《维庸之妻》、《樱桃》、《斜阳》和《人间失格》等作品后,猝然陨落。连载中的《Good-bye》,即刻断弦,遂成绝响。 日本太宰文学研究家、中央大学教授渡部芳郎将太宰治誉为“心灵的王者”,他认为太宰治作为一名作家的基本人格类型,属于“赠你一朵蒲公英的”心中怀有幸福感的人(《叶樱与魔笛》),向过路人(读者)献上一支美妙音曲的街头音乐家(《鸥》、《想起善藏》)。太宰文学所具有的善性,来自作家“原罪的自觉”,所谓“罪多者,其爱亦深”。 太宰治曾经对弟子们谈及自己的文学理想,他说: 芭蕉(江户前期俳谐作家——笔者),闲寂、简素,喜爱纤细的余情,最后达到“轻妙”之境地。新的艺术进取的方向即为轻妙。好比剑道,气力顿时集中于手腕。那种感觉啊,苦恼下沉,心地澄明。……若论音乐,好似莫扎特。(桂英澄《箱根的太宰治》) 太宰治轻妙而明朗的作品中,从文学形象的角度分析,同时又脱不出前期难解、后期颓废的反俗的情调。 小说《维庸之妻》,暗喻“放荡男人的妻子”。其依托对象为15世纪法国抒情诗人弗朗索瓦·维庸(Fran?ois Villon 1431—约1463)。此人在巴黎大学求学期间,频频交往妓女、流氓,1455年在一次社会骚乱中杀死司祭,逃往巴黎郊外,参加盗窃集团,获罪入狱,后获赦。1462年,因再次犯强盗杀人罪,被宣告施以绞刑,后减为10年期流放,不久便杳无消息。2009年,在加拿大蒙特利尔举行的第三十三届世界电影节上,由根岸吉太郎导演、松高子和浅野忠信主演的同名电影《维庸之妻》荣获最佳导演奖。 《斜阳》中的女主人公和子的原型,本名太田静子,1941年在朋友家中偶遇太宰治,一见钟情。此后两人常常书信来往,坠入爱河,不得自拔。1944年,太宰到小田原车站同静子相会,并一起探望住院的静子的母亲,然后前往静子住处下曾我。太宰再次到下曾我会见静子是战后的1947年,为了创作《斜阳》而去向静子借阅日记。 太宰治绝命前的一两年间,原配美知子和情妇静子同时怀妊,第二年分别生下女儿,这就是后来的著名女作家津岛佑子和太田治子。 本系列选入的五部作品,均属中短篇小说。太宰治这些为读者耳熟能详的名作,再次有机会付梓出版,能否不辜负读者们的期待,老实说我心中没底。一来毕竟是名家名作,且不乏名译,珠玉在前,难以企及;二来译者多属新手,锋芒初试,经验不足,译文难免有不尽人意之处。望读者多加批评,以便再版时改进。 走笔至此,忽然记起今日是所谓“宪法纪念日”,电视里正在播送东京街头为反对“改恶”宪法,政界和民间纷纷举行各种类型的保卫和平宪法的活动。正当日本国内右翼势力抬头,“改宪”和“护宪”斗争逐渐走向白热化时期,再度阅读太宰文学,重温战争给广大民众造成的苦难和精神创伤,对当代读者来说,或许更具深义。 陈德文 2013年5月3日杜鹃花开 记于爱知县春日井迓光亭 奔跑吧,梅勒斯! 梅勒斯勃然大怒。他下定决心,一定要除掉那个奸诈暴虐的国王。梅勒斯不懂政治。梅勒斯只是村里的一介牧人,每天吹着笛子,过着放羊的生活。可是,对于邪恶,他比任何人都倍加敏感。今晨拂晓,梅勒斯从村里出发,翻山越岭,来到了距村庄近四十公里之遥的这座希拉库斯市。梅勒斯无父无母,也没有妻子。他和十六岁性格腼腆的妹妹两人生活在一起,他这妹妹即将嫁给村里一位憨厚的牧人,婚礼也迫在眉睫。因此,梅勒斯为购置新娘的嫁衣、婚宴的食物等等才千里迢迢来到城里的。首先,他买齐了各种物品,然后开始在京城宽广的马路上闲逛起来。梅勒斯有一个青梅竹马的朋友,他的名字叫赛利奴提乌斯,现在就在这座希拉库斯市里做石匠。他打算接下来去看望这位朋友。因为好久没有谋面了,所以梅勒斯很期待去看望他。走着走着,梅勒斯总觉得马路上的氛围令人奇怪。到处都是一片寂静,太阳早已落山,城市黑暗下来也是理所当然。可是,总觉得这层黑暗并不仅仅是因为黑夜所致,整座城市格外冷寂。就连平时悠闲自得的梅勒斯也渐渐感到不安起来。他叫住一位在马路上遇到的年轻人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两年前我来这里的时候,大家连夜晚都唱着歌,城里到处都是欢腾的景象呀。”年轻人摇了摇头,没有回答。又走了一会儿,他遇到了一位长者,这次他用更加强硬的口吻询问了一下。可是,长者没有作答。梅勒斯双手摇晃着长者的身体再次重复了刚才的问题。长者生怕周围的人听见小声地简单答道: “国王杀人了。” “为什么要杀人?” “说是人心险恶。可并不是谁都心存歹意的。” “已经杀了很多的人了么?” “是的,刚开始是把他自己的妹夫杀了。接着,杀死了自己的继承人王子。之后是杀了他妹妹公主、公主的儿子,后来把皇后杀了,再后来是把贤臣阿莱基斯杀了。” “真是难以置信。国王他疯了么?” “不,他没有疯。据说他只是没法相信别人。近来,他甚至怀疑起臣子们的忠心,下令那些生活上稍微奢侈的人,都必须交出来一个人质。如有违令者就要被绑在绞刑架上绞死。今天已经有六个人被杀掉了。” 听了长者的话,梅勒斯愤怒至极。“真是个残暴的国王。不能再留他这条命了。” 梅勒斯是一个头脑简单的人。他背着买好的东西,慢吞吞地进到了皇城。很快,他就被巡逻的警卫捕获住了,搜查时,警卫从梅勒斯的怀中搜出了一把匕首。事情越发闹大了,梅勒斯被带到了国王面前。 “快说!这把短刀是用来干什么的?”暴君狄奥尼斯平静但很威严地质问道。国王面色苍白,眉宇间有很多道深深的皱纹。 “我要从你手中拯救这个城市。”梅勒斯毫无畏惧地回答道。 “就凭你?”国王不屑地笑着说,“真是个不可救药的家伙。像你这等人不会明白我的孤独之心。” “不要说了!”梅勒斯怒气冲天地反驳道,“怀疑他人之心是最可耻的恶行。国王您居然连臣民的忠诚都抱以怀疑。” “是你们这些人教给我的,怀疑是正当的思想准备。人心是不能指望的。人,本来就是极度贪婪,不可相信的。”暴君平静地喃喃自语,并长叹了一口气。 “我也是渴望和平的呀!” “你要的和平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守住自己的统治地位吗?”这一回,梅勒斯嘲笑道:“滥杀无辜是什么和平?” “给我住口!你这个贱人!”国王忽然抬起头来反驳道,“人们嘴里什么漂亮话都能说得出。我彻底看透人们的灵魂深处了。我现在就要把你绑在十字架上,无论你再哭着求饶,我都不会听你的。” “啊,国王您很睿智。您可以自命不凡。我是已经做好死的准备了。我是决不乞求饶命的。只是——”话音刚落一半,梅勒斯就低下了头,犹豫了一下说道:“只是,如果你同情我的话,在处决我之前请给我三天时间的期限。我想让我唯一的妹妹嫁出去。三天内,我将在村里为他们举办结婚典礼,然后一定会赶回来受死的。” “胡说!”,暴君声音沙哑地、低声笑道,“多么荒唐的谎言啊。逃脱的鸟儿怎么会再飞回来?” “是的,我会回来的。”梅勒斯坚定地回答说,“我会遵守承诺。请给我三天时间。我妹妹还等着我回去呢。如果您还是不能相信我的话,那好!这座城里有一个叫塞利奴提乌斯的石匠,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把他当作人质留在这里吧。我若逃走了,在第三天日落之前没有回来的话,请把我的这位朋友给绞死吧。拜托了!请您就这样答应我吧!” 听了梅勒斯的这番话,国王心里心怀残忍地暗自高兴起来。真是大言不惭啊,反正你是肯定不会回来的,我就假装上了他的当,先放他一马,这样挺有趣的。如此一来,三天之后我就杀了那个替罪羊,这也是活该。到时候,我就可以说人就是这样的,所以不可信任!我会一脸悲伤地把那个替罪羊处以死刑。我会让世间那些所谓正直的家伙们都好好看一看的。 “我答应你的请求。你可以把那个人叫来。你要在第三天太阳落山之前回来。如果你来迟了,我一定会杀了那个替身。你稍稍迟回来一点好了,我会永远宽恕你的罪行的。” “什么?您说什么呀?” “哈哈,如果你珍惜自己的性命,就晚些回来吧。我明白你的心思。” 梅勒斯捶胸顿足地十分懊悔。他什么都不想再说了。 青梅竹马的朋友塞利奴提乌斯深夜被招进了皇城。在暴君狄奥尼斯面前,时隔两年的两位好友重逢了。梅勒斯向朋友说明了一切。塞利奴提乌斯默默地点了点头,然后紧紧地抱住了梅勒斯。朋友之间这样就足够了。塞利奴提乌斯被绳索绑缚起来,梅勒斯立刻起程出发了。初夏的夜晚,满天繁星。 当晚,梅勒斯不曾合眼,疾步赶了四十公里的路程。到达村里时,已经是第二天的上午了。太阳已经高高地挂在了天上,村里的人们都到田里开始劳作了。就连梅勒斯十六岁的妹妹今天也已经替哥哥外出放羊了。她看到了蹒跚走过来的哥哥,见他那筋疲力尽的样子而大为吃惊。接着,她喋喋不休地质问起哥哥。 “没什么事。”梅勒斯强颜欢笑地说道,“城里还有事儿没办完,还得马上去市里一趟。明天就给你举办婚礼。这事早一点儿举办好吗?” 妹妹脸上泛起了红晕。 “你高兴么?连你的漂亮的嫁衣都买回来了。快,你现在就去通知村里的人,告诉他们婚礼就在明天举办。” 梅勒斯又踉跄地走回了家,装饰好供奉诸神用的神坛,把宴席的座位准备妥之后不久就倒在铺上就沉沉地酣睡起来,甚至连呼吸都停止了。 醒来时已是夜晚时分。梅勒斯起来后立刻就去造访了新郎家。他恳求新郎道:“因为还有些事儿,所以婚礼就明天举行吧”。新郎牧人感到很吃惊,便回答说:“那可不行。我这边现在什么准备都还没有做。请等到葡萄收获的季节吧。”梅勒斯再三强求道:“不能再等了。无论如何请明天举行。”新郎牧人也很固执己见,一直不肯答应梅勒斯。两人一直争论到第二天拂晓,梅勒斯一再劝慰新郎,总算把他说服了。 婚礼在正午举行。新郎新娘向神灵宣誓完后,乌云遮天,哗哗下起了雨。不一会儿工夫,就变成了瓢泼大雨。参加婚礼喜筵的村民们都感到了些许不祥之兆。尽管如此,大家都振作起精神,在逼仄的房屋中,忍着闷热,兴高采烈地拍手歌唱。梅勒斯也笑容满面,一时间甚至忘记了和国王的约定。到了夜晚,筵席越发进入了高潮,人们完全没有在意外面的暴雨。梅勒斯希望一辈子就这样待在这里,他祈祷能和这些善良的人们一起共度一生。可是,现在连他自己的身体都不属于自己的了,这真是无法如愿以偿的事。梅勒斯鞭策自己,最终下定决心出发了。到明天日落之前还有足够的时间,他想稍稍睡一会儿,起来后就立马上路。到那时,雨势也许会渐渐变小吧。他想在这家里磨蹭磨蹭,多待上一会儿。就像梅勒斯这样的男人也有感情不舍的时候。今夜新娘已经茫然地沉浸在欢乐中,梅勒斯走近她身边说: “祝福你。我很累了,想先离开这里睡一会儿。醒了之后,我就立马赶赴城里,我还有重要的事情。即使我不在了,可你身边还有一个体贴你的丈夫,你绝对不会感到寂寞的。你哥哥最痛恶的就是怀疑他人和说谎,这一点你也是知道的。你和你丈夫之间不可藏有任何秘密。我想和你说的就是这个。你哥哥我也算是一个了不起的汉子,你也要以此为荣。” 新娘如在梦境般地点了点头。梅勒斯接着拍了拍新郎的肩膀说: “大家彼此都没有什么准备。我们家所谓的珍宝也就是我妹妹和羊群,除此之外一无所有。我把这些都给你,还有,你要为你成为梅勒斯的妹夫感到骄傲。” 新郎搓着双手害羞了起来。梅勒斯微笑着也和村里的人们打了声招呼,便离开筵席,钻入羊圈里,像死猪一般倒地就睡着了。 睁开眼时已是第二天的黎明时分。梅勒斯一跃而起,天哪,我睡过了吗?不,没关系没关系,如果现在就马上出发的话,到约定的时限还绰绰有余。今天无论如何要让那个国王看到,人是诚实可信的。然后我要笑着走上十字架。梅勒斯从容不迫地开始整理行装。雨势也好像有所减弱了。一切都准备好了。接着,梅勒斯用力挥动着双臂,像箭一般地在雨中飞奔起来。 我今晚即将要被处死。我是为了受死而奔跑的。我是为了解救被押做人质的朋友而奔跑的。我是为了打破国王的奸诈暴虐而奔跑的。我必须奔跑。这样,我才会被处死。我要用年轻的生命维护好名誉。别了,我的故乡!年轻的梅勒斯很痛苦。有几次他都差点要停下脚步。他一边大声咆哮训斥着自己一边奔跑着。他出了村庄,跨过田地穿过森林,到达邻村的时候都已经雨过天晴了。太阳高高升起,气温渐渐地热了起来。梅勒斯用拳头拂去额头上的汗水,到了这里就没事儿了,已经不再对故乡心怀眷念。妹妹他们一定会成为一对和睦的夫妻的。我现在应该没有任何牵挂了。只要我径直抵达皇城就可以了。没必要那么急着赶路。慢慢走吧。梅勒斯这样想着,就恢复了他那悠闲的天性,声音嘹亮地唱起了自己喜欢的小调。慢慢悠悠地走了近八公里,又走了十余公里,差不多快走到全程的一半时,灾难从天而降。梅勒斯一下子停下了脚步。看啊,前方的河流!由于昨天的暴雨,山里的河水源头泛滥,滚滚浊流涌向下流聚集起来,水势凶猛一下子冲垮了桥梁,咆哮的激流把桥梁冲得七零八落。梅勒斯茫然地呆立在那里。他环顾四周,声嘶力竭地叫喊着,系在岸边的船只全都被大浪卷得无影无踪,甚至连船夫的身影也看不到。水流渐渐涌起,仿佛汇集成了大海。梅勒斯蹲在岸边,不由得一边号啕大哭,一边举起手向宙斯哀求道:“神灵啊,请让这翻滚汹涌的河水平静下来吧。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太阳也已经转到正午时分了。如果我未能在太阳落山之前抵达皇城的话,我那位好朋友就将因我而死去。” 浊流像是在嘲笑梅勒斯的呼喊一般越发湍急起来。波浪在翻滚着、旋转着、冲击着,时间就这样在一刻一刻地流逝。现在梅勒斯也下定了决心。只有游过去横渡这河水。啊,神啊,恳请您明鉴!请看我现在就发挥爱和诚信的伟大力量,战胜这浊流。梅勒斯扑通一声纵身跳入河流中,同犹如百条蟒蛇般翻滚的狂涛巨浪展开了殊死搏斗。他把全身力量都聚集在手臂上,奋力拨开了汹涌而来的一股股激流。他那使出浑身力量勇敢拼搏的样子,连神灵看了都心存感动,终于起了恻隐之心。尽管他被河流不断冲击着,但总算能够紧紧抱住对岸的树干。谢天谢地。梅勒斯如骏马一般回身抖动了一下,接着又急忙奔向了前方。一刻也不能耽误。太阳已经开始西斜了。梅勒斯大口喘着粗气拼命爬上了山巅。当他到达山顶正要松一口气时,突然眼前跳出来一伙山贼。 “站住!” “干什么?我必须在太阳落山之前赶到皇城。放开我!” “慢着!不能让你走!快把你身上的东西都留下!” “我除了这条命一无所有。而这仅存的一条命马上也要献给国王陛下了。” “我们就要你这条小命!” “看来你们一定是奉国王之命在这里伏击我的。” 山贼们二话不说一起挥舞着棍棒冲了过来。梅勒斯忽然躬身一闪,如飞鸟般扑向身边的一人,夺过他手中的棍棒说: “为了正义,抱歉了!”说着,他猛地一击,瞬间将三人打翻在地。剩下的山贼吓得龟缩一团。梅勒斯趁机撒腿奔跑,奔下了山顶。他一口气跑下了山,实在太疲惫了。此时午后火辣辣的太阳正当头照射下来,梅勒斯好几次都感到头晕目眩,心想:不能这样。然后他又重新振作起精神,摇摇晃晃地向前走了两三步,终于突然无力地跪倒在地。他再也没能站起来了。梅勒斯仰望天空悔恨地大哭起来。“啊啊,梅勒斯啊,梅勒斯,你是真正的勇士!你是横渡浊流,击退三名山贼的飞毛腿!你克服了困难一路奔跑来到这里。现在,你在此累得精疲力竭,无法动弹,真是太可悲了。你所爱的朋友正因为信任你,不久就要被处以死刑。你确实正中了世间上少有不信任他人的国王的下怀啊!”梅勒斯自我责备着。可是,他已经全身乏力,根本无法前行半步。梅勒斯一骨碌滚到路旁的草地上。身体一旦疲惫乏力,精神也会随之崩溃。算了,随它去吧。一种与勇者不相称的自暴自弃的情绪盘踞在了心底:“我已经这么努力了。我丝毫没有违背诺言的想法。神灵可为我做证!我一路上一直都在全力以赴拼命来着。我一直跑到了自己无法再动弹的程度。我不是不守诚信之徒。啊啊,如果可能的话,我愿意剖开自己的胸膛,让您看看我那鲜红的心脏。我想给您看看,我这颗心仅仅依靠友爱和诚信的血液在跳动。然而,在这关键时刻,我却筋疲力尽。我真是一个非常不幸的人。我肯定会被人耻笑的。就连我的全家人也会遭人耻笑的。我欺骗了朋友。在中途倒下和一开始什么都不做是一样的。啊啊,随它去吧。也许这就是我命中注定的。塞利奴提乌斯啊,请你宽恕我吧。你总是信任我。我也不曾欺骗过你。我们是真正的挚友。我们一次都未曾把猜疑彼此的乌云笼罩在心中。即便现在,你仍在心无杂念地等着我吧。啊,你在等着我啊。谢谢你,塞利奴提乌斯!你真的很信任我。这么一想,我就很难受。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朋友和朋友之间的信任是最值得骄傲的财富啊。塞利奴提乌斯,我真的是奔跑了。我丝毫都没想要欺骗你。请你相信我!我是一路不停地奔跑才来到了这里。一路上,我是冲破了浊流,突破了山贼的包围,一口气沿着山顶跑下山来的。正因为是我,才做到了这些啊。啊,不要再指望我了。别把我当回事了。随便怎样都行。我确实失败了。我太没出息了。你嘲笑我吧!国王曾对我耳语道:你可以稍稍来迟一点儿。我们约定好,只要我稍稍来迟了,替罪羊就会被处决,而我就能得救。当时,我憎恶国王的卑鄙。可是,现如今我却如国王所说的完全一样。我恐怕要迟到了。国王大概会自以为是地嘲笑我,然后若无其事地赦免我吧。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会比死还要感到难受。我将永远都是一个叛徒,是一个人世间最不光彩的人。塞利奴提乌斯啊,我也不活了。就让我和你一起赴死吧。只有你一定是信任我的。不,这也许是我自以为是的想法吧。啊,索性我就当一个道德败坏的人苟且偷生吧。村里有我的家,还有羊群。妹妹和妹夫总不会把我驱逐出村庄吧。什么正义?什么诚信?什么爱啊?想想这些都毫无意义。杀死别人而自己活下去,这不就是人世界的法则么?啊,一切都是那么荒谬之极。我将是一个丑陋的叛徒。就顺其自然吧。一切都结束了。——梅勒斯伸展开四肢,迷迷糊糊地打起了盹儿。 忽然梅勒斯听到耳畔有潺潺的流水声。他轻轻地抬起了头,屏住了呼吸侧耳聆听,就在脚下好像有水在流动。他踉跄着站了起来,定神一看,原来是一股清泉从岩石的裂缝中源源不断地涌出来,发出细微的淙淙声。梅勒斯好像被泉水所吸引了一般弯下了身子。他用双手捧起水喝了一口,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感到如梦初醒。能迈动步伐了。这就走吧。随着肉体的疲劳得以缓解,一丝希望也油然而生。这是履行义务的希望,是舍身维护名誉的希望。夕阳将红彤彤的光芒照射在树叶上,枝叶闪耀着火红的光芒。距离日落时分还有一段时间。有人在等着我。有人在坚信不疑地、静静地等着我。我正受到他人的信任。我的性命算得了什么呢。我现在说不出什么以死谢罪之类的轻巧话语。我必须回报他人对我的这份信任。我现在能做的只有这一件事:奔跑吧,梅勒斯! 我现在受到了别人的信任。目前我正被他人信任着。之前那恶魔的细语是一个梦魇,是一场噩梦。把它忘掉吧!那是在身心疲惫的时候,才会忽然做到的噩梦。梅勒斯,你并不可耻。你还是一个真正的勇士。你不是再次站立起来能奔跑了么?谢天谢地!我能以正义之身赴死了呀。啊,夕阳西下,很快就要落山了。宙斯啊,请你慢一点儿下山!我从出生那一刻起就是一个正直的人。请你让我以一个正直者的身份赴死吧。 梅勒斯拨开路上的行人,横冲直撞,如旋风一般奔跑着。当他穿过正在原野上举办的酒筵时,宴席上的人们都大吃一惊。他飞脚踢开了狗,跳过了小河,以比渐渐西沉的太阳还要快十倍的速度飞奔着。在他和一群过客匆匆擦肩而过的一瞬间,不祥的对话传入他的耳朵里:“现在那个男子正被绑在绞刑架上了呢!”啊,那个男子!我正是为了那个男子才如此飞奔着的呀。我不能让那个男子丧命。快加速跑吧,梅勒斯!你不能去晚了。正好给他们看看友爱和诚信的力量。什么体面不体面的都随它去吧。现在的梅勒斯几乎是一丝不挂。他甚至无法呼吸,有两三次从口中喷出了鲜血。他看见了。他看见小小的希拉库斯市的塔楼就在遥远的前方。塔楼在夕阳的映照下闪闪发光。 “啊,梅勒斯先生!”一种呻吟般的声音随风飘来。 “谁?”梅勒斯一边奔跑着一边询问道。 “我叫费罗斯特拉托斯,是您朋友塞利奴提乌斯的徒弟。” 这位年轻的石匠也紧跟在梅勒斯身后一边奔跑一边大声喊着:“已经来不及了。已经没用了。请不要奔跑了。您已经救不了他了。” “不,太阳还没有下山。” “现在,他即将处以死刑。啊,您来迟了。我怨恨您。如果您再稍稍早一点儿来就好了!” “不,太阳还没有下山。”梅勒斯满怀悲痛地注视着又红又大的夕阳,一个劲儿地拼命奔跑。 “请停下脚步吧。请不要再跑了。现在您自己的性命很重要。我师傅一直都信任你。即使被拉到刑场上,他也是神情镇定。无论国王怎么万般地嘲笑他,他都只是回答道:梅勒斯会来的。他好像一直对您抱有坚定的信念。” “正因为如此,我才要奔跑。我是因为受到他的信任,才要奔跑的。来得及、来不及都不是问题。人的性命也不是问题。我是为了一个更远大的目标而奔跑的。跟我来,费罗斯特拉托斯!” “啊,您疯了么?如果是那样,您就拼命地奔跑好了。说不定,也许会赶得上呢。您跑好了。” 毋庸说,太阳还没有下山。梅勒斯拼尽最后的力量向前狂奔。梅勒斯的脑海里一片空白。他什么都不去思量。他被一种莫名的力量驱使着向前奔跑。太阳缓缓地沉入到地平线,就在其最后一点儿余光也要散尽的时候,梅勒斯如疾风般地冲到了刑场上。他总算赶上了。 “等等!不许杀掉他!梅勒斯回来了。按照约定,我现在回来了。”梅勒斯本以为向刑场上的群众大声呼喊了,可是由于喉咙早已撕裂,只发出了沙哑的声音,群众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的归来。十字架的柱子已经高高地耸起,绳索捆绑着的塞利奴提乌斯被慢慢地吊了上去。梅勒斯眼看到这一幕,迸发出最后的勇气,像先前游过浊流一样奋力拨开人群,用极其沙哑的声音拼命叫喊道: “是我,执刑官!该被处决的是我。是我梅勒斯!让他做人质的我,现在就在这里!”梅勒斯一边喊,一边终于爬上了绞刑台,紧紧抱住了正被吊上去的朋友的双脚。群众一片骚然,人们口中喊道:“好样的!放了他!”塞利奴提乌斯身上的绳索被松开了。 “塞利奴提乌斯!”梅勒斯眼含热泪地喊道:“你打我吧。你使劲抽我耳光吧。我在路上曾经做了一个噩梦。如果你不打我的话,我没有资格和你相拥。你动手吧!” 塞利奴提乌斯好像觉察到了一切似的点了点头,狠狠地向梅勒斯的右颊打了一记大耳光,这声响足以使整个刑场都震动。打完之后,他和蔼地微笑着说: “梅勒斯,你打我吧。你也用同样的声响打我耳光吧!在这三天里,我曾一度怀疑过你。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怀疑了你。如果你不打我的话,我无法和你拥抱的。” 梅勒斯轮起胳膊用足了劲儿,狠狠地朝塞利奴提乌斯的脸颊打去。 “谢谢你,我的朋友!”两个人同时说完,紧紧地相拥在一起,然后喜极而泣地放声大哭了起来。 人群中也传出了抽泣声。暴君狄奥尼斯在人群背后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两个人的一举一动。不一会儿,他悄然地走近他们身边,满脸羞红地这么说道: “你们的愿望实现了。你们征服了我的心。诚信绝不是虚无缥缈的妄想。请让我也加入你们一伙好吗?请一定答应我的请求,希望你们把我当作你们的一员吧。” 人群中一下子响起一片欢呼声。 “万岁!国王万岁!” 一位少女把一件绯红色的斗篷献给了梅勒斯。梅勒斯感到不知所措。好朋友灵机一动地告诉他: “梅勒斯,你现在不是全身赤裸的吗?快把这件斗篷披上好了。这位可爱的姑娘觉得让众人看到你的裸体是很不自在的呀。” 勇士梅勒斯羞得面色通红。 富岳百景 富士的顶角,广重[1]笔下的富士为85度,文晁[2]画的富士也是84度左右。可是,根据陆军的实际测量图绘制的、东西及南北断面图来看,东西纵断面顶角成124度,南北断面顶角是117度。不仅仅广重、文晁,大部分绘画中的富士都是锐角。山顶尖细、高耸、别致。至于北斋[3]甚至把富士山画得像埃菲尔铁塔似的,其顶角几乎是30度左右。然而,实际的富士钝角是有的,其角度缓缓拓开,东西为124度,南北为117度,绝不是秀丽挺拔的高山。假如我即使突然被老鹰从印度或其他什么国家攫来,“扑通”一声掉落在日本沼津[4]一带的海岸上,忽地看到这座山,也不会那么惊叹吧。正因为早先一直憧憬着日本的富士山,所以才感到很美。否则,全然不知那么平庸的宣传,对我们质朴、纯真而空洞的心,真能打动多少呢?要是这样,富士山多少令人感到是一座缺乏阳刚的山。它不高,山麓舒展而低矮。要是拥有如此宽阔山麓的山脉,至少也要再高出1.5倍。 单单从十国岭[5]眺望富士山很高大。感觉它很壮观!起初,因云雾看不到山顶,我从山麓的斜坡上判断,估计那一带就是山顶吧,就在云层中做了一个记号。慢慢地云雾散开之后再一看,却大相径庭。我在比自己先前做好记号之处高出一倍的地方,一下子看到了青绿的山顶。与其说我大吃一惊,倒不如说我感到很难为情,哈哈大笑起来,觉得自己太想当然了。当一个人靠近完全可靠的事物时,他首先就会毫无顾忌地哈哈大笑,全身紧绷的神经一下子全都松动了。这或许是一个奇怪的说法。那种感觉就像解开腰带大笑一般。诸位,假如你和恋人相逢,刚一相见,恋人就哈哈大笑起来的话,这是值得庆贺的。千万不要责怪恋人的非礼。因为恋人遇见到了你,就全身心地沐浴在你那完全可靠之中了。 从东京的公寓眺望的富士山很困难。冬天能很清晰地看到富士山。又小又白的三角形孤零零地浮在地平线上,那就是富士山。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圣诞节的装饰点心而已。而且,左边的山角倾斜,令人缺乏依靠感,就像是一艘从船尾处渐渐沉没下去的军舰。三年前的冬天,有人坦诚地告诉了我一个意外的事实,我感到很无奈。那天晚上,我在寓所的房间里独自咕嘟咕嘟地喝酒,且一夜未眠地喝到天明。拂晓时分,我在寓所的厕所里站着小解,透过蒙着铁纱的四方形窗户看到了富士山。那又小又白、左侧微微倾斜的富士山难以忘怀。一个卖鱼的骑着自行车从窗户下的柏油马路上疾奔而过,听到他嘴里嘟囔着什么:“哎呀,今天早晨富士山看得可真够清楚啊。好冷啊。”我伫立在昏暗的厕所里,一边抚摸着窗户上的铁纱网,一边感到阴郁而泣。那种神伤,我可不愿再次体味。 昭和十三年[6]的初秋,我抱着重振旗鼓的念头,拎着一个包就踏上了旅游的征程。 甲州[7]。这里群山的特征是山峦的起伏线格外虚无、平缓。一位叫小岛鸟水[8]的人在《日本山水论》中也写道:“登山的乖戾者很多,就像到此地仙游。”甲州的群山,或许会成为山中的奇山。我从甲府市[9]乘坐巴士一路颠簸了1个小时,好容易才到达了御坂岭[10]。 御坂岭,海拔1300米。山岭的顶上有一个叫作“天下茶屋”的小茶馆。井伏鳟二[11]先生从初夏时节便来到了这里的二楼闭门写作。我知道这一点才到了这里。要是不会打扰到井伏先生的话,就借住在隔壁的房间,我也想在御坂岭仙游一段时间。 我来到这山岭的茶馆过了两三天,井伏先生的写作也告一段落。在一个晴朗的下午,我们登上了三之岭[12]。三之岭海拔1700米,比御坂岭稍高一些。向上攀爬陡坡,大约花了一个小时才到达了三之岭的顶部。我用双手拨开蔓草,攀爬在狭窄的山径上,这姿势肯定是相当难看。井伏先生穿着正规的登山服,身姿轻快,而我身边没有带登山服,一身和式棉袍装束。茶馆的棉袍很短,我那多毛的腿都露出了一尺[13]多。再加上脚上穿的是从茶馆老爷子那里借来的胶底鞋,所以连自己都感到很邋遢。尽管稍加打扮了一下,系上了一条款腰带,把挂在茶馆墙上的旧草帽戴在了头上,样子却更加奇怪。井伏先生绝非是一个瞧不起别人装束的人,可在此时也流露出一丝可怜我的表情,并小声地安慰我道:“不过,男人还是不要在乎装束的好。”对此,我至今难以忘怀。我们总算到了山顶,然而突然飘来了一阵浓雾,即使站在顶上视野开阔的观景台的悬崖边上也无法眺望。什么也看不到。井伏先生坐下浓雾下的岩石上,悠然地吸着烟,放了一个屁,看上去很是无聊。观景台上并排有三家茶馆,我们选了其中一家、只有一对老年夫妇经营的简陋茶馆,在那里喝了杯热茶。茶馆的老太婆像是很同情我们似的说:“这阵雾飘来的真不是时候,我想过一会儿就会散去的。富士山就在不远处,能看得很清楚”。说着,她从茶馆里面拿出了一幅很大的富士山照片,并站在悬崖边双手高高举起这张照片竭力地解释说:“正好在这边,就这样能看到这么大,这么清楚。”我们一边饮着粗茶,一边眺望着照片上的富士山,笑了起来。我们看到了漂亮的富士山,对周围的浓雾并没有感到遗憾。 大概是第三天了吧,井伏先生要离开御坂岭返回去,我也一路陪他到了甲府。在甲府,我要与一位姑娘相亲。在井伏先生的带领下,来到了位于甲府郊区的那位姑娘家。井伏先生是一身随意的登山服装束。我穿着夏季和服外褂,系着一根宽腰带。姑娘家的庭院里种了很多蔷薇。她母亲出来迎接了我们,并把我们带到了客厅,寒暄过后,此时姑娘也出来了。我没有看姑娘的脸。井伏先生和姑娘的母亲闲聊着大人间的杂事。突然,井伏先生低声嘟囔道:“哟,富士山!” 他抬头看到了我背后横木板。我也转过身来抬头看了看后面的横木板。一幅富士山顶部大喷着火山口的俯瞰图镶在画框里,挂在那里,火山口就像雪白的睡莲花。我仔细看了这幅图片之后,又慢慢地转回身体。这时瞥见了一下姑娘。我决定了:不管有多少困难,我都要和这个人结婚的。我要感谢那富士山。 井伏先生当天就返回了东京,我则再次折回到了御坂。此后,九月、十月,一直到十一月的十五日,我都在御坂的茶馆二楼一点点,一点点地写作,并和那不怎么喜欢的“富士三景中的一景”疲惫地对话。 我曾经大笑过一回。一位是大学讲师还是干什么的浪漫派的朋友,徒步旅行的途中顺便来到了我的借宿处。当时,我们俩来到了二楼的走廊上,一边眺望着富士山,一边狂妄地说: “实在是俗气得很哪。难道富士山就是这种感觉吗?!” “看这富士山反而感到难为情呢。” 就在我抽着香烟这么说时,朋友突然用下颌一指说: “哎!那个僧人打扮的人是谁啊?” 只见一位五十来岁的矮个子男人,身穿一件黑色的破僧袍,拖着一根长拐杖,不断仰望着富士山,登到了山岭。 “这叫西行[14]望富士吧。很有这架势!”我对那位僧人感到很亲切。“说不定他是一位有名的圣僧呢。” “别胡说了。他就是一个乞丐!”朋友对此很冷漠。 “不是,不是。他有脱俗的地方呢。你不觉得他的步态很有范儿吗?听说能因[15]法师在这山岭上创作过颂扬富士山的和歌。” 在我正说着的时候,朋友笑了起来。 “哎,你瞧!露馅了吧。” 能因法师被茶馆豢养的一条叫哈奇的狗吠叫之后仓皇失措。那个样子实在令人感到很狼狈不堪。 “果然,不咋样啊。”我感到很失望。 乞丐的狼狈样,是可怜兮兮地左躲右跑,最后竟猛地扔掉了手杖,张皇失措,大失分寸,慌乱地逃走了。这样子确实没有范儿了。要说富士山也够俗气的话,那法师也很俗气。现在想起来,我都觉得无聊透顶。 有一位叫新田的25岁的温厚青年,在岭下山麓一个叫吉田的狭长城镇里的邮局工作。他说是通过邮递件得知我来到了这里,就造访了岭上的这家茶馆。在二楼我的房间里,我们交谈了一阵,渐渐地熟悉了起来。这时,新田笑着说:“其实,我还有两三个朋友,大家原本打算一起来看望您的。可是就要出发时大家打起了退堂鼓。因为佐藤春夫[16]先生曾在小说中写道太宰先生相当颓废,而且是一个性格有问题的人,加之大家万万没想到您是一位这么认真、这么规矩的人,所以我也不好硬把他们带来。下次把他们带来。您不介意吧?” “那当然不介意。”我苦笑着说,“那么你是鼓足了勇气代表你的朋友来侦探我的啦?!” “我是敢死队。”新田说得很坦率,“昨晚我又反复看了一遍佐藤先生的那部小说,然后下定了决心来的。” 我隔着房间的玻璃窗眺望着富士山。富士山默默地耸立着。我感到:它真雄伟啊。 “真美啊!富士山毕竟还是有它壮美之处的啊。实在是了不起啊。”我自觉比不上富士山。我为自己时时涌现的那份爱憎感到羞愧。我感觉富士山确实很雄伟,感觉它很了不起。 “表现得很了不起吗?”新田好像觉得我说的话很古怪,聪明地笑了笑。 此后,新田带来了很多年轻人,大家都很沉静,并称呼我为“老师”。我认真地接受了这一称呼。我毫无值得夸耀之处,既没有学问,也没有才能,肉体肮脏,精神贫瘠。不过,只有这苦恼——被那些青年称作“老师”而默默地接受——出现了,仅此而已。这是一点点自负。然而,我明白只有这份自负自己想拥有。到底有几人知道,一直被那些像任性磨人的孩子一般称呼的我,心中拥有的苦恼呢?新田和后来一位叫作“田边”的擅长短歌的年轻人都是井伏先生的读者。因此,我也有了一种安心感,和他们两人成了最要好的朋友。我曾请他们带我去了一趟吉田,那是一个非常狭长的城镇,有一种山麓的感觉。太阳和风都受到富士山的遮挡,城镇就像是一个又细又长的秸秆,给人一种昏暗、略带寒冷的感觉。沿着马路,有一条清溪流淌着。这有山麓城镇的特征,在三岛[17]也是如此,清溪潺潺流过整个城镇。当地的人们都坚信,那是富士山上的雪融化后流淌下来的。吉田的水同三岛的水相比,不但水量不足,而且还不干净。我望着那条清溪的水说道: “在莫伯桑的小说里描写了这样一个场景:某个地方的小姐每天晚上都游过河去见贵族公子。她身上的衣服是怎么处理的呢?该不会是裸体吧!?” “是啊!”年轻人们也都思索起来,“会不会是穿着游泳衣呢?” “也许是把衣服牢牢地顶在头上,就这样游过去的吧。” 青年们都笑了。 “或者穿着衣服进入河中,回身湿淋淋地见贵族公子,两个人再用暖炉烘干衣服吧?要是这样的话,那回去时该怎么办呢?她必须将好不容易烘干的衣服又要搞湿地游回去,真叫人担心呢。要是那个贵族公子游过来就好了。因为男人嘛,即使穿一条短裤游泳,也不伤大雅的啊。恐怕那个贵族公子是个旱鸭子吧!?” “不,我想还是因为那个小姐更痴迷对方吧。”新田说得很认真。 “也许吧。外国故事里的小姐都很勇敢可爱呢。所以她一旦爱上对方,就会奋不顾身地游过河去见对方的,这在日本是不可能这样的。不是有一个叫什么的戏吗?戏里有这样一个场景:中间流淌着一条河,小伙子和姑娘分别在河水的两岸悲叹。当时,姑娘没必要哀叹,游过去又会怎样呢?在戏里看,那是一条很窄的河流,哗哗地游着渡过去会是怎样呢?他们那么悲切,毫无意义嘛,不值得同情啊。朝颜[18]所面对的大井川[19]是一条大河,而且朝颜还双目失明,对此多少有些同情,可是,即便如此也不是不能游过去。紧紧抱住大井川的木桩,怨恨老天,毫无意义啊。啊,有一位。在日本,也有一位勇敢的姑娘呢,她很了不起。大家知道吗?” “有吗?”青年们都目光炯炯地问道。 “清姬[20]。她紧追安珍,游过了日高川[21]。她拼命地游,很厉害!根据故事书的记载,当时清姬只有14岁呢。” 我们一边走,一边闲聊,到达了郊外一家寂静而陈旧的旅馆。田边好像跟这里很熟。 我们在旅馆里喝了酒。那天晚上的富士山很美。大约晚上十点左右,年轻人们把我一个人留在了旅馆,各自都回家去了。我无法入眠,穿着和式的棉睡袍走到了外面。这是一个月光皎洁的夜晚,富士山很美。迎着月光,清辉透明,我感到自己像是被狐狸迷住了一般。 富士山湛蓝欲滴,给人一种磷火燃烧般的感觉。鬼火,狐火,萤火虫,芒草,葛藤。我感到自己飘飘然,径直走在夜路上。只有木屐的声音呱嗒、呱嗒地响着。那声响清脆得好像不是发自自己的脚下,而是发自其他生物的一般。我悄然回头,只见富士山泛着清辉浮在空中。我叹了一口气,感觉自己就是维新志士,就是鞍马天狗[22]。我像煞有介事地把双手揣在怀里走着,不由得感到自己真像个大人物。我走了相当远的一段路,把钱包搞丢了。里面有二十枚左右的50钱硬币。大概是因为太重,才从怀里哧溜一下滑落的吧。真有点怪,我竟然很平静。没了钱,走着回到御坂也可以。就这样,我继续走着。忽然,我意识到如果照这样再沿着刚才走过的路往回走,钱包会在的。我双手揣在怀里,信步返回去了。富士山、月夜、维新志士、丢了钱包。我感觉这就是风趣的传奇小说。钱包在道路的中央闪闪发亮,一定是它。我拾起了钱包,回到旅馆睡下了。 我是被富士山迷住了。那天晚上,我傻了,完全失去了意志。即使现在回想起那天晚上的事情,我也感到回身乏力。 我在吉田住了一晚,第二天回到了御坂。茶馆的老板娘见到了我暗自发笑,她那十五岁的女儿则绷着脸。我想婉转地告诉她们我并没有去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她们什么也没问,我倒是自己主动地把昨天一天的行动详细地说了出来。投宿的旅店名称、吉田酒的味道、月夜的富士山、丢落了钱包,全都说了一番。老板娘的女儿又高兴起来了。 “客官!起来看啊!” 一天早晨,老板娘的女儿在茶馆外面高声地呼喊着,我勉强地起了身,向着走廊走去。 老板娘的女儿兴奋地面颊通红,默然指向天空。我一看,是雪。我吃了一惊。原来是富士山下雪了。山顶白皑皑地闪闪发光。我心想御坂的富士山也不能小觑啊。 “真好看啊!” 听到我的赞美,老板娘的女儿得意地用了一个赞美词说: “非同一般吧。”接着,她又红着脸说:“御坂的富士山,这样还不好吗?”或许是因为我以前就一直告诉她:这种样的富士山低俗而不好看,她才在内心一直感到沮丧的吧。 “果然,富士山不降雪的话就不咋样!”我装出一本正经的模样,重新对她这样说道。 我穿着和式棉睡袍到山上转悠,采了满满两把待宵草[23]的种子回来,并把种子撒在了茶馆的后门处。 “可以吗?这是我播种的待宵草。明年我还会来看的。可不要往这里倒洗涤水什么的呀。” 老板娘的女儿点了点头。 之所以特别挑选了待宵草,是因为我认为待宵草与富士山很般配。御坂岭的那家茶馆,可以说是山中唯一的房屋,所以邮递件无法送达。从山岭的顶上乘坐公交车要颠簸三十分钟左右,才能到达岭下山麓河口湖畔一个叫“河口村”[24]的不折不扣的荒村。寄给我的邮件物品都留在那个河口村的邮局里。我差不多每三天就要去那里一次取我的邮品。我都选天气晴好的日子去取。这里的公交女乘务员不会为观光客特别介绍风景。尽管如此,但有时她也会像想起什么似的,用一种极其散文式的语调,沉闷地、近乎嘟哝地介绍说:那是三之岭,对面是河口湖,湖里面有西太公鱼,等等。 从河口邮局取了邮件物品,在乘坐公交车摇摇晃晃地返回岭上的茶馆途中,紧挨着我的旁边端坐着一位六十岁左右的老太太。她身穿一件深咖啡色的披风,脸色苍白,容貌端庄,和我的母亲长得很像。女乘务员想起了什么似的,突然冒出一句说:“各位乘客,今天能清晰地看到富士山呢!”那语气既分不清是介绍,也辨不明是自己一个人在感叹。听她这么一说,背着背包的年轻工薪族,梳着大大的日本发髻、穿着绸子衣服、小心地用手帕遮住嘴、艺妓派头的女子等,都转动着身子,一起把头探出了车窗外,仿佛现在才发觉似的,眺望着那平淡无奇的三角山发出“啊”“哎呀”等傻傻的感叹声。车内一阵嘈杂。然而,我身旁的这位老人家好像心中有一种深深的忧虑。她和其他观光客不同,连看都不看一眼富士山,反而一直注视着与富士山反方向的、山路沿线的断崖。我对她的专注神态感到全身振奋。我也想让她看到我不愿看如此俗气的富士山的那种高尚而虚无的心情。我还想让她感受到我对其产生共鸣的态度:即使什么也没有对我说,您的痛苦和孤寂我也都明白。于是,我借机悄悄地靠近老太太,和她保持同一种姿态呆呆地将视线投向断崖一方。 大概老太太也对我感到放心吧。她心不在焉地说:“啊,待宵草!” 说着,她用纤细的手指,指向路旁的一个地方。公交车“唰”地一下开了过去,金黄色的一朵待宵草花,在我眼前一闪而过,那花瓣鲜艳夺目久久难忘。 那待宵草花与海拔3778米[25]的富士山傲岸地对峙着,一点也不摇晃。怎么说好呢?我想说那待宵草就像金刚劲草[26]一般,坚韧挺拔直立在那里,太美了。待宵草与富士山很般配。 尽管10月份已经过半,但我的手头写作迟迟没有进展。我思慕友人。晚霞红艳,云雾缭绕。我在二楼的走廊上独自吸着香烟,故意不去遥望富士山而一直凝视着山上那鲜血欲滴的通红红叶。我向正在茶馆门前扫落叶的老板娘打了一声招呼: “老板娘!明天会是个好天气哪。” 我这声音近乎欢呼,尖得连自己都感到吃惊。老板娘停下手中的扫帚,抬起头疑惑地皱着眉头问道: “明天,您有什么事吗?” 她这么一问,我倒不知如何作答了。 “没什么事。” 老板娘笑了起来。 “您感到寂寞了吧。您爬爬山怎么样?” “即使爬山,还要马上下来。很没意思。无论爬哪一座山,都只是看到相同的富士山。想到这,我就觉得心里沉甸甸的。” 也许是感到我说的话有些奇怪吧,老板娘只是模棱两可地点了点头,又扫起了枯叶。 睡觉之前,我轻轻地拉开房间的窗帘,隔着玻璃窗户眺望着富士山。在月色清辉的晚上,富士山像水中的精灵一样泛着青白色的光芒屹立着。我叹了一口气。啊,看见富士山了。今晚的星星很大。明天将是个好天气吧。心中仅仅耀动着这么一点点喜悦。接着,我又把窗帘轻轻地拉上了,就这样睡下了。虽说明天是个好天气,可对我来说没什么特别之意。想到这,觉得可笑,一个人在被窝中苦笑了起来。我感到很痛苦。比起写作——专心运笔——这种痛苦,不,运笔反而是我的乐趣,不是运笔而是我为我的世界观、所谓艺术、所谓将来的文学,从某种意义上说所谓新颖,至今还没有确立而感到苦恼。并非夸张,我感到痛苦不堪。 我想只有这样:把自己一下子捕捉到的朴素的、自然的以及简洁鲜明的东西写在纸上。这么想时,眼前的富士山的姿态也别有意味地映入了眼帘。我开始对富士山有点妥协了,它的这种姿态、这种表现最终也许是我所想的“单一表现”的美。然而,我还是对富士山那种过于棒状的朴素感到有些受不了。如果这种样子是美的话,那么装饰品布袋神[27]也应该是美的。那装饰物布袋神怎么都叫人受不了。我很难想象那种东西是一种美的表现。富士山的这种形态还是有点不对劲。我一再踌躇困惑,感到它别扭。 我早晨和傍晚眺望着富士山,度过了阴郁的时光。10月末,山麓吉田镇上的一群艺妓分乘五辆汽车来到了御坂岭。这大概是一年一度的开放日吧。我从二楼观望着这幅景象。身着各色服装的艺妓们从车上下来,就像一群从笼子里放出来的信鸽一样,一开始不知道往哪里走,只是聚集在一起转来转去,默然地你推我搡的。不一会儿,她们就很快地消除了那种紧张感,各自开始溜达了起来。有的在认真地挑选着摆在茶馆柜面上的明信片,有的伫立着在眺望富士山。那景象昏暗、寂寥、难以目睹。二楼一位男子不惜生命的共鸣,也没有为她们的幸福增添任何意趣。我只是在看着她们。痛苦的人就痛苦吧!堕落的人就堕落吧!这和我没有关系。这就是人世间。我虽然假装冷漠地俯视着她们,但心里却感到很痛苦。 恳求富士山吧。我突然想到了这一点。“喂!把她们就拜托给你了!”我抱以这样的心情抬头仰望,只见富士山在寒空中呆呆地挺立着,当时的富士山看起来就像一个身着和式棉睡袍,双手揣在怀里傲然站立的大首领一样。我这样托付富士山之后,大为放心了,心情轻松了起来,便不顾那群艺妓和茶馆里6岁的男孩子一起带着名叫哈奇的长毛狮子狗,到山岭附近的隧洞去玩了。在隧洞的入口处,一位三十岁上下、纤瘦的艺妓一个人正在静悄悄地采集不知名的花草。即使我们从她的旁边走过,她也不予理睬,心无旁骛地采摘着花草。我又抬起头仰望着富士山祈求道:“这个女子也顺便拜托你了!”委托好之后,我牵着那孩子的手,快步走进了隧洞。冰冷的地下水从隧洞上方滴落到脸上、脖颈上,心想她们管我什么事啊,便故意迈着大步走了起来。 当时,我的婚事正遇到了挫折。因为我清楚地明白,家里[28]的人不会给我任何帮助,所以我很为难。我自顾自地打着如意算盘,心想:家里面至少会资助我100日元吧。我用它举办一个简单而严肃的婚礼,至于成家以后的费用,我可以靠我的写作来挣。然而,依据两三封的书信来往,我就清楚了家里根本不会给我资助的。我感到一筹莫展。在此,我已经做好思想准备:即使婚事告吹也无妨。不管怎样,我要向对方把事情的经过和盘托出。于是,我一个人就下了山岭,去拜访了甲府的那位姑娘家。幸巧,姑娘也在家。我被带到了客厅。当着姑娘和她母亲的面,我把所有的事情都开诚布公地说了。在诉说的过程中,有时语调为演讲,有时沉默无语。但总体感到说得还比较直率。姑娘心平气和地歪着头问我: “这么说来,您的家人是反对了?” “不,不是反对!”我轻轻地将右手掌按在桌子上,说道: “我觉得他们的意思是让我一个人来办!” “好!”姑娘的母亲很有风度地笑着说,“正如你所看到的,我们也不是很有钱的人。大张旗鼓的婚礼,我们反倒感到为难。只要你自己对爱情、对职业有热情,那我们就满意了。” 我甚至忘记了行礼致谢,好大一会儿一直在木然地注视着庭院。我感觉到了眼中的热泪,心想一定要孝敬这位母亲。 回去时,姑娘把我送到了公交车的始发站。我边走边装腔作势地说: “怎么样?我们再交往一段时间看看吧。” “不用,我们已经交往很久了。”姑娘笑着说。 “你有什么要问的吗?”我越发说起了胡话。 “有。” 我心想无论她问什么,我都会如实作答的。 “富士山已经下雪了吧?” 我对她的这个提问感到很扫兴。 “下了,山顶上——”说着,忽然向前方一看,看见了富士山。我感到很奇怪。 “什么啊。从甲府不是也能看见富士山吗?你在愚弄我。”我说话的语气很不正经。接着又说道: “你刚才的提问很蠢。你在愚弄我啊。” 姑娘低着头,哧哧地笑着说: “这是因为你住在御坂岭呀。我想如果不问你富士山,不好吧。” 我感到这位姑娘很可笑。 从甲府回来以后,我感到肩膀的肌肉僵硬,难受得连呼吸都感到困难。 “感觉真好啊,老板娘!还是御坂岭这儿好啊,就像回到了自己的家一样呢。” 晚饭后,老板娘和她的女儿轮流给我捶打肩膀。老板娘的拳头又硬又猛烈。她女儿的拳头则很轻柔,没太有效果。我不断要求她:再用些力,再用些力。于是,老板娘的女儿拿来了一根木柴,用它咚咚地捶打我的肩膀。如果不让她这么用力捶打,就无法消解肩膀的酸痛。这都是因为我在甲府很紧张,太专注了。 从甲府回来,这两三天我一直都不在状态,一点都不想写作,一边坐在桌前不得要领地乱写一通,一边吸金蝙蝠香烟。抽了七八包的香烟,又躺下来,一遍遍地反复唱“若不磨金刚石”[29]这首歌。小说连一页都没有进展。 “客官!你去了一趟甲府,感觉就不对劲了嘛。” 早晨,当我两手托腮坐在桌前,闭着眼睛正想着种种事情的时候,老板娘15岁的女儿一边在我背后擦拭着壁龛,一边心怀不悦地,并以一种带刺的语气这么说。 “是吗?不对劲了吗?” 老板娘女儿没有停下手中的活儿,接着说: “是啊。很不对劲。这两三天,你不是一点儿都学不下去吗?我每天早晨都会按编号整理你信笔写下的稿纸,感到非常愉快。看到你写得很多,我就很高兴。昨晚我又悄悄地上二楼来看你的。你知道吗?你是不是蒙着头睡下了?” 我感到很感激她所做的一切。说得夸张一点儿,这就是她对一个人坚持到底所付出努力的真正声援。她没有考虑任何酬谢。我觉得老板娘女儿很美。 到了十月末,山上的红叶也发暗,变得不好看了。此时一夜的暴风雨过后,眼看着满山青绿化作漆黑黑的冬季枯木,连游客都寥寥无几,茶馆的生意也萧条起来。有时候,老板娘带着六岁的男孩到山麓的码头、吉田去买东西,因为山岭上没了游客,也就剩下我和老板娘女儿两个人一整天都待在上面静静地度日。我在二楼感到闷得慌,就到外边四处转悠,只见老板娘女儿在茶馆的后门洗衣物,便走近她的身旁大声说道: “真闷啊!” 说着,我一下子笑了起来。老板娘女儿低着头,我瞧了瞧她的脸,大吃一惊。她哭丧着脸,一副恐惧的表情。原来如此啊。我很不是滋味地急忙转身向右,以一种很反感的心情快步走在满是落叶的狭窄山道上。 从那以后,我就很留意了。当老板娘女儿独自一人的时候,我尽量不要离开二楼的房间。当有客人来到茶馆时,也出于保护她的意思,我会悠哉游哉地从二楼走下来,坐在茶馆的一个角落里慢慢地喝茶。有一天,一位新娘装扮的客人,在两位身穿带有家徽和式礼服的老大爷的陪伴下,乘坐汽车来到了这里,在这山岭上的茶馆上稍作休息。当时,也只有老板娘女儿一人在茶馆里。我依旧从二楼走下来,坐在茶馆一隅的椅子上抽起了香烟。新娘子穿着一件下摆带花的长和服,后背系着金线织花锦缎的带子,头上蒙着白色头纱。这一身是一套堂堂的正式礼服。由于对方是不寻常的客人,老板娘女儿也不知如何招待,只是给这位新娘和两位老人沏上了茶,便悄悄地躲在我的背后一直站着,默默地注视着新娘子的举动。在一生中只有一次的隆重日子里——他们大概是从山岭对面一侧嫁到相反一侧的码头或吉田镇吧。途中,他们在这山岭上稍作休息,眺望富士山。这在旁人看来浪漫得有些难为情。这时,新娘子轻轻地走出了茶馆,站在茶馆前面的悬崖边悠闲地眺望富士山。她把双腿交叉成X形站立在那里,摆出一副很大胆的姿势。这真是一位从容不迫的人啊。我继续观赏着新娘子,观赏着富士山和新娘子。不一会儿,新娘子冲着富士山打了一个打哈欠。 “哎呀!” 我背后传来低低的喊叫声。老板娘的女儿也好像眼尖地看到了新娘子打哈欠。不久,新娘子一行乘上等候在此的汽车,下了山岭。接下来,这新娘子可成了话把了。 “她这是习惯动作!她肯定已经是第二次了,不,大概是第三次了。新郎也许在山岭等着她呢,而她却从汽车上下来眺望富士山。若是第一次出嫁的话,那种不拘小节的事,不会做的。” “还打哈欠了呢。”老板娘女儿也竭力表示赞成,“张那么大的嘴巴打哈欠,真是厚脸皮啊。客官,你可不能娶那种新娘子啊。” 我都这把年纪了还没成家,感到面红耳赤。我的婚姻之事也趋向好转,全都承蒙一位前辈的关照。婚礼也只请两三个自家人参加。尽管简陋,也要庄严地在那个前辈家举行。对这人情,我像一个少年一样感到兴奋。 进入十一月份,御坂岭的寒气已经令人难耐。茶馆备好了火炉。 “客官,您二楼很冷吧!您写作的时候,就在炉边写怎么样?”老板娘如是说。可我天性是那种在别人面前无法进行写作的人,所以谢绝了她的好意。老板娘担心我,就去岭下山麓的吉田,买回来了一个被炉[30]。我在二楼的房间里,将腿伸入被炉,真想打心里对这茶馆人们的热情表示谢意。可是,眺望着已经被大雪覆盖了近三分之二全部姿容的富士山,还有那濒临附近群山萧条的冬季调零的树木,再在这山岭上忍受着刺骨的寒气我感到毫无意义。于是,我决意下山。下山的前一天,我穿着两件棉袍,坐在茶馆的椅子上喝着热茶时,有两位身穿冬季外套像打字员似的、有知识的年轻姑娘从隧洞方向嘻嘻哈哈地边笑边走过了过来。她们忽然看到眼前雪白的富士山,感动地停下了脚步。然后,好像悄悄地商量着什么,其中一位带着眼镜、皮肤白净的姑娘微笑着向我走了过来。 “劳驾,请给按一下快门好吗?” 我张皇失措起来。我对机械的东西不太精通,又对拍照一点儿都不感兴趣。加之穿着两件棉袍,一身邋遢样,就连茶馆的人都笑称我像一个山贼。因此,当来自东京、身着华丽服装的姑娘委托我这时兴的事情,我从内心感到很狼狈。不过,又转念一想,虽然我是这副装扮,但别人眼里也许我别有风趣,说不定看起来像是一个很会按快门拍照的男子。这么一想就感到兴高采烈起来,我假装镇静,接过姑娘递给的相机,以一种若无其事的语气稍加询问了一下快门的按法之后,哆哆嗦嗦地瞧了瞧镜头。正中间是很大的富士山,下面是两朵小小的罂粟花。两个人都穿着大红色的外套。他们俩紧紧地相拥着靠在一起,一副严肃的面孔。我感到可笑的不得了。那相机的手颤抖着,简直难以对准镜头。我憋住笑,看了一下镜头,罂粟花越发清晰,直挺挺地立着。我实在很难瞄准她们,把她们从镜头中清除出去了,只把富士山捕捉在整个镜头里。再见,富士山!承蒙您的关照,谢谢了。咔嚓! “好了。照好了。” “谢谢!” 她们俩齐声道谢。或许她们回到家里冲洗出来一看时会大吃一惊吧。照片里只有富士山拍得很大,很大,她们两人的身影根本见不到。 随后第二天,我就下山了。我先在甲府的小客栈里住了一夜。翌日的早晨,我倚着小客栈走廊上脏兮兮的栏杆抬眼一看富士山,只见甲府的富士山从群山后面路出三分之一的身姿,很像洛神珠[31]。 ———————————————————— [1]广重在此指安藤广重(1797—1858),江户时代后期的浮世绘画师。其代表作是《东海道五十三次》。 [2]文晁在此指谷文晁(1763—1840),江户时代后期的画家。其代表作是《日本名山图绘》。 [3]北斋在此指葛饰北斋(1760—1849),江户时代后期的浮世绘画师。其代表作是《富岳三十六景》。 [4]沼津,静冈县东部的沼津市。 [5]十国岭,位于静冈县热海市和涵南町境内的山岭,海拔774米。 [6]昭和是日本昭和天皇(裕仁)的年号,昭和十三年是1938年。 [7]甲州,日本甲斐国的简称,如今为山梨县。 [8]小岛鸟水(1873—1948),日本著名随笔家,本名久太,著有《日本山水论》(1905)。 [9]甲府市,山梨县甲府盆地北部的城市,是山梨县县厅的所在地。 [10]御坂岭,位于山梨县南都留郡,正确的海拔应为1525米。 [11]井伏鳟二(1898—1993),日本著名小说家,生于广岛。本名满寿二。代表作有《山椒鱼》、《遥拜队长》、《今日休诊》、《黑雨》等。井伏先生正在伏案写作。我得到井伏先生的许可后,暂时在这茶馆里安顿了下来。此后,即使讨厌,每天也必须与富士山正面相望。这山岭位于甲府到东海道、往返镰仓的要道上,据说是观望北部富士山有代表性的观望台,从这里看到的富士山自古就被列为富士三景之一,可我并不太喜欢。不但不喜欢,甚至还瞧不起。看到的富士山太过于理想化了。富士山位于正中间,山下宽阔的河口湖冷冷地泛着白光,近景处的群山静谧地蹲伏在它的两侧,环抱着湖泊。我看了一眼这景致感到惊慌失措而面红耳赤。这简直就是浴池里的油画,就是戏剧舞台的布景。这景色怎么都觉得是按照自己的期望绘制的,我感到非常羞愧。 [12]三之岭,是御坂山地的一个高峰,也叫三峰山。 [13]一尺,大约30.3厘米。 [14]西行(1118—1190),平安末期到镰仓初期的歌僧,俗名佐藤义清,法号圆位、大宝房等,著有歌集《山家集》、见闻录《西公谈抄》等。 [15]能因(988—1058?),平安中期的著名歌人,俗名橘永恺,出家后被称为古曾部入道,著有《能因歌枕》、诗文集《玄玄集》、歌集《能因法师集》等。 [16]佐藤春夫(1892—1964):日本现代著名诗人、小说家。著有《殉情诗集》,小说《田园的忧郁》、《城市的忧郁》等。 [17]三岛,位于静冈县东部的一座城市。 [18]朝颜,日本著名长篇小说《源氏物语》第20帖中的人物。 [19]大井川,流经静冈县的河流,长160千米。 [20]清姬,是日本有关纪州道成寺的传说人物。清姬爱上了前往熊野参拜的年轻僧人安珍,变身成了一条大蟒蛇,紧追其后,并在道成寺烧死了藏匿在大钟后面的安珍。 [21]日高川,发源于和歌山县中部、与奈良县交界线上的护摩坛山,长115千米。 [22]鞍马天狗,日本著名小说家大佛次郎(1897—1974)的系列小说《鞍马天狗》中的主人公。 [23]待宵草,原产于智利的柳叶科植物,高80厘米。到了夏季傍晚,它会绽放鲜黄色四瓣花。 [24]河口村,如今为河口湖町。 [25]富士山的正确高度应该是3776米。 [26]金刚劲草,原文是“金刚力草”,表示如同金刚力士强劲有力。这是作者本人的造语。 [27]布袋神,在日本被尊为七福神之一。据说是中国唐末、后梁时代的禅人,名叫契此。传说他露着肥大的肚子,背着装有日常生活用品的袋子,手拿拐杖,到处游走,能预测人的命运、天候的状况。 [28]所谓家里是指位于青森县北津轻郡金木町的津岛家。 [29]若不磨金刚石,这是日本战前小学生歌唱中的歌词。意思是:金刚石如果不磨就不成器,人若不努力,就不会有成就。歌词是勉励大家积极向上的意思。 [30]被炉,是一种取暖的装置,用脚炉木架将炭火或电热源围起来,上面是矮桌子,桌子上盖着一层被褥,双腿可以伸进桌子下进行取暖。 [31]洛神珠,又称红姑娘,灯笼草。它属于草本植物,高约70厘米,叶子呈卵形状,有粗锯齿,供观赏用。 故乡 去年夏天,我看到了阔别十年的故乡。我把当时的事汇集在今年秋季写的四十一页的短篇小说里,附题名为《归去来》,并交给了某一季刊的编辑部。事情发生在这以后。《归去来》中提到的北先生和中畑先生两人一起到访了位于三鹰市[1]的敝舍。就这样,我从他们的口中得知在故乡的母亲病危的消息。以前,我在心中曾预想过母亲病危这样的消息肯定会在五六年之内听到的,可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去年夏天,北先生带我回到了阔别近十年的故乡——我出生的家。当时,我的大哥不在家,我只见到了二哥英治、嫂子、侄子、侄女,还有祖母和母亲。那时,母亲六十九岁,已经非常衰老了,看上去连走路的脚步都有些颤颤巍巍的了。但是,她决非是一个病人。之前,我一直在做着贪婪的梦想,认为母亲一定会再活五六年吧,不,应该是十年吧。我本打算把当时的事尽量正确地写入《归去来》这本小说里,可是,当时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只在故乡的家中待了区区三四个小时。我在那部小说的末尾处也写到:我想再看看故乡,再看看!什么都想看,因为想看的东西有很多,很多。然而,我才仅仅窥视了一眼故乡。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次看到故乡的山山水水。或许要等到母亲有个三长两短的时候,我才能再次好好地看看故乡吧。这也是一个痛苦的话题。我应该是写下了这等含义的事情了。可是,我没有料想到,在送去这一稿件之后,这一“再次看看故乡的机会”就要到来了。 “这一次,我也有一份责任。”北先生紧张地说,“请您把夫人和孩子带去吧!” 去年夏天,北先生是带我一个人回故乡的。这一回,他不仅要带我,还要把我的妻子、园子(一岁零四个月的女儿)都带上一起回去。关于北先生和中畑先生的情况,已经在那部《归去来》小说里详细地写进去了。北先生是经营东京一家洋服店的,中畑先生是经营故乡一家和服店的。两人都是很久以来就和我父母来往密切的朋友。即便在我三番五次,不,应该是做了很多数不清的坏事,父母和我断绝了来往之后,这两位仍可以说一直以他们纯粹的好意,长期地、毫不嫌弃地照顾着我。去年夏天,也是北先生和中畑先生商量之后,他们两个都做好了被我家大哥责骂的心理准备,为我出谋划策,带我回到了阔别十年的家乡。 “不过,这样回去没问题吗?要是带着老婆、孩子回去吃了闭门羹,那可就惨不忍睹了哇!”我总是预想一些最坏的事情。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不会出现那种事的。”他们俩都很认真地否定了我的推测。 “去年夏天,怎么样啊?”我的性格中,好像存在一种谨小慎微、极其小心翼翼的慎重。“那之后,你们都没有被文治(长兄的名字)说什么吗?北先生,你怎么样啊?” “这个嘛,从你长兄的角度来说,”北先生好像深思熟虑似的说:“他也要考虑到你亲戚们的体面,不敢说‘你还有脸回这个家。’不过,由我带你们回去的话,我想没有问题。有关去年夏天的事,以后我在东京遇见了你大哥,他只是对我说了一句话:‘你可真够坏的啊!’仅此而已。他一点儿都没有生气。” “是嘛。中畑先生这边,你怎么样啊?我大哥没有讲你什么吗?” “没有。”中畑先生抬起头说,“您的长兄对我什么都没有说,连一句话都没有。要是以前我照顾你一点儿什么,事后他一定会说几句讽刺我的话。可是,唯独关于去年夏天的事,您大哥什么也没有说我。” “是这样啊。”我稍微放心了。我说:“如果不会给你们二位添麻烦的话,我想请你们带我们回去。我不可能不想见母亲的。而且,去年夏天,我也没能见上大哥文治一面。这一次,我很想见一见他。你们带我们一起去,我是非常感激的。不过,我老婆那边怎么办呢?这回还是第一次见夫君家的亲人们,做妻子的是穿和服还是什么的,这也真够麻烦的啊。也许她会觉得麻烦一点儿了。这个,就请北先生你给我老婆说一说吧。要是由我说的话,她一定会嘟嘟囔囔的。”说着,我把妻子叫进了房间。 然而,结果却出人意料。当北先生把母亲病危的事告诉了妻子,并说母亲想见园子一面什么的时候,妻子轻轻地将双手拄在榻榻米上,说道: “那就拜托您了。” 北先生转过身来,冲着我问道: “什么动身呢?” 定下了二十七日。那天,是十月二十日。 接下来的这一周,妻子着手忙于准备。妻子的妹妹从娘家赶来帮了忙。无论如何必须新买的东西也已经有很多了。我几乎都快要破产了。只有园子什么也不知道,在家里摇摇晃晃地到处走动。 二十七日晚上七点,我们搭乘了上野[2]车站发出的快车。车厢里载满了乘客。我们到原町[3]一直站了五个小时左右。 “母亲已病情恶化。等太宰速归。中畑” 北先生给我看了一下这封电报。这是先行一步回到故乡的中畑先生,于今天早晨发给北先生手中的电报。 翌日早晨八点,我们到达了青森[4],接着立刻换乘奥羽干线[5],在一个叫“川部”的车站又换乘开往五所川原[6]的火车。从这一带开始,列车的两侧都是苹果园。今年的苹果好像又是一个丰收年。“啊,真漂亮!”妻子睁大一双因睡眠不足而充满血丝的眼睛说道:“我很想看一看苹果成熟的时候。” 就在眼前,甚至伸手可得的地方,苹果红彤彤地泛着光芒。 十一点左右,我们到达了五所川原车站。中畑先生的女儿来车站迎接我们了。中畑先生的家就在这五所川原町。我们在中畑先生的家休息了片刻,妻子和园子换好了衣服。我们接下来计划去拜访位于金木町的父母家。金木町就在从五所川原再乘坐津轻[7]铁路北上四十分钟的地方。 我们一边在中畑先生家吃午饭,一边详细地得知了母亲的病情,好像几乎是病危的状态了。 “谢谢你们来了。”中畑先生反而向我们致谢,并继续说:“我心里直着急,不知道你们什么时候会来,不知道你们什么时候到啊。不管怎样,这下,我也总算放心了。你母亲虽然一直沉默不语,但是,她好像一直很期待着见到你们哪。” 我的脑海里一下子浮现出《圣经》里的“浪子回家”的场面。 吃完中午,准备出发时,北先生带有一点儿强烈的口吻对我说: “还是不要把大旅行箱带去为好。啊,你说是不是?你还并没有得到你大哥的原谅,却拎着大旅行箱什么的——” “我明白了。” 我决定把行李全部寄放在中畑先生家里再去。因为北先生警告过我说:能否让我见病人,这一点还不知道呢。 我们只带了放园子尿布的袋子,乘上了开往金木的火车。中畑先生也随我们一同前往。 我的心情每时每刻都很郁闷。因为大家都是好人,没有谁是坏人。我一个人在过去做了不体面的事情,至今都不是一个十分聪明的人,仍是那个具有很高的坏名声、终日贫困的小说家。因为这一事实,一切才变得如此不融洽。 “这是个景色很美的地方啊!”妻子眺望着窗外津轻平原说道,“真意想不到,这是一片令人感到明快的土地啊。” “是吗。”稻子已经被彻底收割完了,满目的稻田已是一片浓浓的冬意。“我没怎么看出来呀。” 当时的我,连想夸赞故乡的心情都没有。我只是感到非常难受。去年夏天,还不是这样的。那时的心情很激动,曾眺望着阔别十年的家乡景物…… “远处那是岩木山。[8]据说因为它很像富士山,所以又叫‘津轻富士’。”我一边苦笑着,一边做着说明。我丝毫没有激情。“这边低矮的山脉叫作凡寿山脉,那个是马秃山。”其实,我的说明是有一搭无一搭,很不靠谱的。 我对妻子说:这里就是我出生的地方,再过四五个胡同的话,等等。我略加得意地讲给妻子听的梅川忠兵卫[9]的新口村[10]是一个非常动人的演剧,而我的情况却不是这样的。过去忠兵卫乱发脾气,怒气冲冲。在稻田对面,我隐约看到了红色的屋顶。 刚要告诉妻子说“那就是”我的家时,因为很拘谨,就说成了“我大哥的家”。 然而,那却是寺院的屋顶。我父母家的房顶在它的右边。 “不,不对。是右边的稍微大一点儿的那个屋顶。”我乱说一气了。 我们到达了金木车站。小侄女和一位年轻而漂亮的姑娘来迎接我们了。 妻子小声地问我道:“那个姑娘是谁啊?” “大概是女佣吧。你不必跟她寒暄。”去年夏天也发生过这样的事,我把一个和这位姑娘同龄、打扮很文雅的女佣推测为大哥的大女儿,就向她很有礼貌地鞠躬行礼了,后来感到很不好意思。所以,这次我特别留意地这么告诉了妻子。 所谓的小侄女是大哥的二女儿,去年夏天见到她,才知道的。今年有8岁了。 “阿兹!”当我喊她时,阿兹毫不拘谨地笑了笑。我感到轻松了一些。大概只有这孩子不知道我的过去吧。 我们进了家门。中畑先生和北先生立刻上二楼,去了大哥的房间。我和妻子一起去了安置佛坛的房间,拜了拜佛像,然后退到了一间只有自家人聚集的、叫“常居”的房间里,在一个角落中坐了下来。大嫂和二嫂都对我们笑脸相迎。祖母也由女佣搀扶着来了。祖母今年86岁。她虽然耳朵已经很背了,但精神很好。妻子煞费苦心地让园子也要向大家鞠躬行礼,可是园子根本就不肯,蹒跚地在房间里到处走动,让大家感到很担心。 大哥出来了。他迅速地路过了这个房间,径直去了隔壁的屋子。他脸色也不好,瘦得令人吃惊,表情很严厉。隔壁的房间也来了一位探视母亲的客人。大哥同那位客人说了一会儿话,不久那位客人就回去了。之后,大哥来到了“常居”,在我还什么也没有说之前,先点头道: “啊!”他双手拄着榻榻米,简单地行了个礼。 “让您多方面担心了。”我拘束地行礼道。接着,我告诉妻子:“他就是文治大哥。” 大哥在我妻子还没开始行礼时,就先向我的妻子行礼了。我紧张地捏了一把汗。一行完礼,大哥就赶紧去了二楼。 我感到奇怪:“唉?”我往坏处想:“出了什么事了吧。”这位大哥自过去以来,只要心情不好,就会这样格外地冷淡,恭恭敬敬地行礼。北先生和中畑先生此外都还没有从二楼下来。难道北先生出了什么差错了吗?一想到这,我突然心中没了底,感到害怕,心开始怦怦地直跳。嫂子微笑着出来催促我们道: “来啊!”我松了一口气,站了起来。能见母亲了。心里面再也没有什么不舒畅的事情了,因为我被许可和母亲见面了。怎么搞的嘛,有点过于担心了。 我们一边穿过走廊,一边听嫂子对我们说: “母亲从两三天以前就开始盼望着你们,真的在期待着你们。” 母亲躺在一间离开主房、有十张榻榻米大小的旁厅里。她躺在一张大床上,就像枯草一样瘦弱。不过,她意识还很清楚。 当妻子刚初次见面寒暄时,母亲就努力抬起头来,点头示意到“难为你来了”。当我抱着园子,把园子的小手按在了母亲那消瘦的手掌上时,母亲颤抖着手指,用力握住了它。在枕边的、来自五所川原的叔母含着微笑擦拭着眼泪。 病房里除了叔母以外,还有两名护士、我的大姐、二嫂、亲戚老祖母等等很多人。我们去了隔壁六张榻榻米大小的休息室,和大家互相寒暄了一下。大家都说:修治(我的本名)一点儿都没有变,只是稍微胖了一点儿,反倒变得年轻了。园子也一点儿都不认生,对任何人都投以欢笑,甚至让人担心起来。大家都集中在火盆的周围,悄悄地开始小声说话,紧张感也就随之一点点释放了。 “这次,不用着急回去了吧?” “呀,怎么说呢。说不定会像去年那样,还是待上个两、三个小时就要告辞呢。据北先生说,这样好。因为我什么都要按照北先生说的那样去做啊。” “可是,母亲身体这么不好,你能不管不问就回去吗?”“反正,这要和北先生商量一下——” “你该不会什么都那么受北先生的拘束吧。” “那倒也不是。因为北先生一直以来都非常照顾着我。” “哟,那倒是如此啊。不过,北先生也决不会——” “不,所以,我要跟北先生商量一下。听从北先生的吩咐,是不会错的。北先生好像还在二楼跟大哥说话呢。会不会出现了什么麻烦的事情了?我们一家三口,没有得到准许,就恬不知耻地搭上火车就来了——” “你不必那么担心嘛。听说英治(二哥的名字)不是给你发去了快信,叫你速回的吗?” “那是什么时候?我们没有看到啊。” “哎呀。我们差点以为你看见了那封快信,才来的呢——” “那可糟糕了。是走两岔了吧。那可不妙。感觉像是北先生格外爱管闲事似的。”我不由得感到彻底明白了,觉得真不走运。 “不是糟糕的事吧。还是早日快速赶到家的好啊。” 然而,我彻底垂头丧气了起来。也真对不起北先生,他放弃了生意不做,特意把我们带来了。明明正好在一个好时期,告诉给你了,可是呀。我明白了哥哥他们这一懊悔心情,认为这实在是一个不合适的事。 先前,来车站接我们的那位年轻姑娘进到了房间,笑着向我鞠躬行了礼。我又犯错了。这次因为我太过于谨慎了,所以才出错的。她根本就不是女佣,是大姐的孩子。这孩子到七八岁的时候,我都见到过的。可是,当时她是一个肤色黑黑、身材矮小的孩子。现在一看,她不仅身材苗条,而且很有气质,简直判若两人。 “是阿光啊。”叔母也一边笑着,一边说:“她已经是一个很标致的姑娘了吧。” “是一个漂亮的姑娘了。”我认真地回答道,“肤色变白了。” 大家都笑了,我的心情也稍微放松了。这时,忽然看了一下隔壁房间的母亲,母亲无力地张开了嘴,剧烈地喘着几下气,接着像赶蚊子似的轻轻地让一只瘦弱的手在空中划过。我感觉奇怪,站起身来到了母亲的床边。其他那些人也都是一副担心的神情。他们悄悄地汇集到了母亲的枕边。 “她好像时常会感到难受。”护士小声地这样说明了一下,把手伸到被子里面,拼命地摩挲母亲的身体。我蹲在枕边,询问道:“你哪儿不舒服?”母亲微微地摇了摇头。 “你要坚持!一定要看到园子长大啊。”我忍着羞怯这样说道。 突然,亲戚老祖母拉着我的手和母亲的手握在了一起。我不仅仅是一只手,而是用两只手包住母亲那冰冷的手,给她捂暖。亲戚老祖母把脸放在了母亲的被子上哭了。叔母和阿崇(二嫂的名字)都哭起来了。我憋着嘴忍着。我这样忍了一会儿,实在忍受不下去了,就悄悄地从母亲的旁边离开,来到了走廊。我沿着走廊走,去了一个西式房间。这西式房间很冷,空荡荡的。雪白的墙壁上挂着一幅罂粟花的油画和一幅裸体女人的油画。壁炉台上孤零零地放着一个很差的木雕。沙发上面铺着豹子皮。椅子、桌子和地毯都依然如故。我在西式房间里转来转去地走,告诫自己:现在绝不能流眼泪,现在决不能把眼泪流下来呀。我努力使自己不把眼泪流下来,不要流下眼泪。偷偷地跑到了西式房间里来,一个人哭泣,值得称赞!这是一个体贴爱护母亲、心肠很好的儿子啊。这是装模作样!这不是十足的故作姿态吗?竟然还有这么廉价的电影!都34岁了,什么心肠很好的修治啊?你不要任性、撒娇演戏了。你收起这一套吧。你哭是假的,眼泪是骗人的。我在心里边这样说,边把手揣在怀里,在房间里来回走,几乎快要呜咽起来。我实在受不了了。我一会儿吸烟,一会儿擤鼻子,千方百计地坚持住,终于没有让一滴眼泪从眼眶中掉落下来。 天色已经黑了。我没有回到母亲的病房,默默地躺在了西式房间的沙发上。这个离开主房的西式房间好像一直都没有人使用,即使把开关拧开了,电灯也不亮。我一个人待在这寒冷而漆黑的房间里。北先生和中畑先生都没有到我这里来。他们在干什么呢?妻子和园子好像还在母亲的病房里。今晚从现在起,我们该如何是好呢?根据一开始的预定,就按照北先生提出的意见,探视完母亲就立刻返回金木,当晚就去五所川原的叔母家住一晚上。可是,母亲的病情这么不好,按照预定那样马上返回是不是反而也会招致不愉快呢?不管怎样,我想见到北先生。北先生究竟在哪里呢?和大哥的谈话,是不是越发麻烦,发生龃龉了?我感到自己无处可待。 妻子来到了黑暗的西式房间,说: “你呀!会感冒的啊。” “园子呢?” “她已经睡了。”据说让她睡在了病房旁的休息室了。 “不要紧吗?该不会受凉吧?” “嗯。叔母拿来了毛毯,借给她用了。” “怎么样?大家都是好人吧。” “是啊。”可是,妻子还是感到不安的样子,说:“从现在起,我们该怎么呢?” “我不知道。” “今晚,我们睡在哪里呢?” “这种事,问我也没有用啊。一切都必须听从北先生的吩咐。十年来,都这么已经成了习惯了。如果无视北先生,而直接跟大哥说话的话,会陷入混乱的。是会出现这种事的呀。我不清楚啊。我现在没有任何权利。因为我甚至连一个大旅行箱都不能带来啊。” “我好像总有点恨北先生呢。” “胡说!北先生的好意,我们切身体会到的啊。不过,北先生在里面,我和大哥的关系也好像变得格外复杂起来了。我们必须始终给北先生面子。而且没有哪个人是坏人——” “的确是啊。”妻子好像也稍稍明白了过来。她说:“我想,虽说北先生煞费苦心地带我们来,而我们拒绝他也不好,连我和园子都陪着来了,要是给北先生增添了麻烦的话,我也感到很为难啊。” “你说的也是啊。他可不是稀里糊涂就照顾人的啊。有我这个难对付的人在,不好办啊。这次北先生也真够可怜的啊。要说他特意来到这么远的地方,既没有得到我们的,也没有得到哥哥他们的感激,真够倒霉的。最起码我们必须开动脑筋,要设法给北先生面子吧。可是,偏巧,我们没那个能力啊。如果我们冒冒失失地多嘴多舌的话,会乱套的。先这样过一阵子,不知如何是好啊。你去病房,给母亲按摩一下腿什么的吧。你就认为妈妈的病仅仅是那样好了。” 然而,妻子并没想马上就离开。她一直低着头站在黑暗中。要是被人看到在这么黑暗的地方有两个人的话,我觉得很不合适。所以,我从沙发上站起身来,向走廊走去,感到寒气逼人。这里是本州的北端。隔着走廊的玻璃门,眺望着天空,却连一个星星也没有。只是一片黑乎乎的。我特别不想工作。不知是什么原因。好,干吧!我一味地就是这种心情。 嫂子来找我们了。 “哎哟!你们在这么个地方!”她扯开吃惊的大嗓门,说道:“吃饭啦。请美知子也一起用餐。”嫂子好像已经对我们不抱有任何警戒心了。我不由得感觉这非常有希望了。我想如果什么事都跟这个人商量的话,该不会有差错吧。 嫂子带我们来到了正房佛堂室。背对着壁龛依次而坐的是家住五所川原的老师(叔母的养子)、北先生、中畑先生,与他们面对面而坐的是大哥、二哥、我、美知子,这里只设置了七个人的座位。 “快信走岔了。”我一看到二哥,就不禁说了这么个话。二哥点了点头。 北先生无精打采,一副愁眉不展的神情。在酒席上,他总是一个热闹非凡的人。正因为如此,他当晚那种愁眉苦脸的神情更加醒目。我坚信:果然还是发生了什么事了吧。 尽管如此,家住五所川原的老师有一点儿喝醉了,兴高采烈地说笑着。因此,客厅就比较热闹了。我伸出手臂,给大哥和二哥都斟上了酒。心想,我是得到了哥哥们的宽恕了?还是没有呢?那些事也许已经不会再想着了吧?我不可能获得终生宽恕的。而且,请求他们宽恕,把这种只顾自己、过于天真的想法抛掉吧。归根到底,我爱哥哥他们呢?还是不爱哥哥他们呢?问题在这里。所爱的人,幸哉!我爱哥哥他们就行。恋恋不舍、贪心不足的想法抛掉吧。我一边自斟自饮喝了很多酒,一边继续进行这么无聊的自问自答。 北先生当晚住在了位于五所川原的叔母家了。位于金木的家因为有病人,一片杂乱。或许是客气的缘故吧,所以就姑且让北先生去五所川原住下。我去送北先生到了车站。 “谢谢你。一切多亏了你。”我衷心说着这番话。现在和北先生分别感到心中很没有底。以后再也没有人给我嘱咐了。我说:“我们今晚就这样住在金木不行吗?”我想询问点什么。 “那不行吧。”也许是我的心理作用吧,我感觉他的口吻有点见外。“不管怎么说,你妈妈的病情那么不好。” “那我们请求在金木家留住个两三天——这样是不是厚脸皮啊?” “这要根据你妈妈的病情了。总之,明天我们打电话商量吧。” “你呢?” “我明天就回东京。” “你真够辛苦的啊。去年夏天你也是很快就回去了。你说今年要带我们去青森附近的温泉的。我们就做好准备来了。可是……” “不,你妈妈身体那么不好,哪里还谈得上去温泉啊。其实,我没有想到她的病情这么每况愈下。很意外啊。您给我支付的火车票钱以后算好了我会返还您的。”突然,他说出了火车票费用的事情来,我感到茫然不知所措。 “别开玩笑了。你回去的票必须由我购买。请你不要操心了。” “不,还是算清楚一下吧。你们寄存在中畑先生那里的行李,我决定明天立刻委托中畑先生也给您送到金木的府上。到此,我应该做的事就没有了。”他大步行走在漆黑的道路上,说道:“车站就在这边了吧。您不要再送了。真的,请不要再送了。” “北先生!”我紧追不放地加快了两三步,问道:“我大哥说你什么了吗?” “没有。”北先生放慢了脚步,以一种心平气和的口吻说道:“您还是不要那么担心为好。我今晚心情很好。当我看到三个出色的孩子文治、英治和你并排坐在一起时,高兴得眼泪都要流下来了。我已经什么都不再需要了。我很满足了。我从一开始就没有期望拿一分报酬。这,您也是知道的吧?我只是想看到让你们弟兄三人并排坐在一起,感到痛快,感到满足。修治你呀,今后就好好干吧。我们老年人马上就到了可以退居的时候了。” 送别北先生之后,我返回了家。从今往后,我不能再依靠北先生了,我必须直接和哥哥他们商量事情。这么一想,与其说感到高兴,倒不如说感到恐怖。我肯定还会做出一些错误的、没礼貌的事情,是不是会让哥哥他们生气的啊?这种自卑、不安占据了我。 家里,来探视的客人很多。我为了不让探视的客人们看见,悄悄地从厨房进来,走过离开主房的病房,忽然看了看“常居”隔壁的“小茶室”,发现二哥一个人坐在里面,我感觉像被一个可怕的东西强拉硬拽似的,很快就来到他旁边坐下了。我内心战战兢兢地问道: “母亲无论如何都不行了吗?”提问太唐突了,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妥。英治脸上露出了苦笑,稍加环视了周围之后说道: “嗯。这次必须考虑到她的病不好治了。”正在这时,大哥突然进来了。他有点茫然不知所措,到处走动,一会儿打开壁橱,一会儿又关上壁橱,然后扑通一声盘腿坐在了二哥的旁边。 “困难啊。这次真难办了。”他这么说着,便埋下了头,把眼镜推在了额头上,用一只手捂住了双眼。 我忽然发觉,大姐不知什么时候悄然地坐在了我的背后。 ———————————————————— [1]三鹰,位于东京都西部的城市。 [2]上野,位于东京都台东区。 [3]原町,位于福岛县东北部,面向太平洋的一个城市。 [4]青森,位于日本东北地区青森县中部、濒临青森湾的城市。 [5]奥羽干线,福岛、青森(途经米泽、山形、秋田、弘前)之间的铁路线。全长487.4千米,纵贯日本东北地区的中央。 [6]五所川原,位于青森县中西部、津轻平原中部的城市。 [7]津轻,是对青森县西半部的一种称呼。 [8]岩木山,是位于青森县津轻平原西南部的一个圆锥形火山,海拔1625米,是当地百姓世代信奉的神山,有津轻富士之称。 [9]梅川忠兵卫,是近松门左卫门创作的净琉璃《冥途飞脚》等剧目中的两个男女主人公。 [10]新口村,《冥途飞脚》及其改编剧目《恋爱飞脚大和往来》等最后一段。动用公款、成为下落不明的人忠兵卫为了见老父一眼,和心爱的梅川一起来到了故乡新口村。 满愿 这是距今四年前的故事。当时我住在伊豆三岛一位熟人家的二楼,故事发生在我在那里度夏撰写传奇小说的时候。 有一天夜晚,我醉醺醺地骑着一辆自行车走在马路上,结果摔倒受伤了,把右脚踝上方搞破了。伤口虽然不深,但因为我喝酒的缘故,出了很多的血。于是,我急惶惶地跑去看医生。私人诊所的医生是一个三十二岁的大胖子,长得像西乡隆盛[1]。他也喝醉了。他和我一样醉得摇摇晃晃地出现在诊室里,我感到很可笑。我一边接受治疗,一边暗暗地笑了起来。于是,医生也哧哧地笑起来了。我们俩终于忍不住,一起放声大笑了起来。 从这天晚上起,我们成了至交。比起文学来,这位医生更钟爱哲学。我也感到谈及哲学方面的内容既轻松,又很起劲。他的世界观应该称得上是原始二元论,把世上发生的事情都统统地视为好人和坏人的交战,这倒是干脆利落。尽管我内心是一直相信单一神——爱,可是当听了医生的好人、坏人之见地,郁闷的心立刻感到了一阵凉爽。医生打了一个比方说,为了款待我夜晚到访,马上命夫人端上啤酒的医生本身就是一个好人。而笑呵呵地提议“今晚不要喝啤酒,打桥牌(扑克牌的一种游戏)吧”,说这句话的夫人就是一个坏人。对此,我也毫不隐讳地表示赞同。医生的夫人个头矮小,脸盘胖嘟嘟的,肤色白皙,人很文雅。夫妇俩没有孩子,夫人的弟弟住在二楼。他就读于沼津商业学校,是一位忠厚老实的少年。 医生家订了五种报纸。因此,为了看报,我几乎每天早晨都在散步的途中顺便去医生家打扰30分钟或2个小时。我从后门绕进去,坐在客厅的走廊上,一边喝着夫人端来的凉麦茶,一边用一只手用力摁住被风吹得哗啦啦直响的报纸,细细阅读。距离走廊不到四米的绿草地带,有一条水量充沛的小溪缓缓地流经而过。有一位送牛奶的青年,每天早晨骑着自行车沿着小溪的羊肠小道路过时,总是向我这个异乡人打招呼道“您早!”。而此时,总会出现一位来取药的年轻女子。她身穿简便的夏装,趿拉着木屐,给人一种爱清净的感觉。她经常和医生在诊室里相互说笑着,偶尔医生会把她送到大门口,然后大声地鼓励道: “太太,您要再忍耐忍耐一段时辰啊!” 医生的夫人在某个时候给我讲了其中的原委。据说她的丈夫是一位小学教师,三年前这位小学老师患了肺病,近来已经好多了。医生相当认真,一再告诫这位年轻的太太:现在正是关键时期,严禁做那事。年轻的太太遵守了医生的吩咐。尽管如此,她还是经常可怜巴巴地来询问些情况。每次医生都会横下心来语重心长地鼓励道: “太太,您要再忍耐忍耐一段时辰啊!” 八月底的一天,我看到了很美的一幕。清晨,正当我坐在医生家走廊上看报纸的时候,侧身坐在我旁边的医生夫人轻声低语道: “哟,看她可真高兴啊!” 我抬头瞅了一下,只见一个身着简便夏装的清丽身姿健步如飞地走过眼前的小道,手中的白色阳伞不停地转动着。 “是今天早晨得到了允许了呢!”医生的夫人又低声叽咕道。 三年!说起来简单,可是——我深受感动!随着光阴的流逝,我愈加感到那位女性身姿的美丽。也许那正是医生夫人的授意吧。 一九三八年九月 ———————————————————— [1]西乡隆盛(1827—1877),日本明治维新的三杰之一。 女生徒 早晨,睁开双眼时的心情很奇特。这感觉就像捉迷藏时一动不动地躲在黑漆漆的壁橱里,突然,呼啦一声隔扇被拉开,太阳的光线倏地向你射来,并听到有人大声对你说:“看到你了!”先感到一阵晃眼,接着感到相当难为情,然后感到心怦怦地直跳,合起和服的前襟,有些不好意思地从壁橱中走出来,接下来会突然感到火冒三丈大为不快,就是这感觉。不,不对,也不是这种感觉。总觉得是一种让人受不了的感觉。又像是打开了一个盒子,发现里面还有一个小盒子。把那个小盒子打开来,里面又有一个小盒子。再打开它,接连还有一个小盒子。之后,再打开小盒子,结果还有更小的盒子。这样打开了七八个盒子,终于到了最后出现了一个如同骰子般大小的盒子,再轻轻地将它打开来一看,结果什么都没有。里面空空如也。有点接近这种感觉。说是吧嗒就醒来,那是骗人。我的双眼一开始浑浊不清,其间就像淀粉不断渐次下沉,然后上面再一点点澄清,最后才疲惫地醒来。早晨,我总觉得有些扫兴。很多令人悲伤的事情不断涌上心头,真让人受不了。讨厌,真讨厌!早晨的我最见不得人了。也许是晚上没有熟睡的缘故吧,我的两条腿累得筋疲力尽,然后我什么也不想做。说什么清晨身体有精神,那是胡扯。早晨是灰色的,天天如此!早晨是一天最虚无的。早晨我躺在床上总是感到很悲观。我讨厌早晨。清晨醒来,尽是一些让我感到非常厌恶、懊悔的事。它们一下子都聚集在一起,堵得我胸口难受,痛苦不堪。 早晨,太捉弄人了。 我小声地叫了声“爸爸!”感到很害臊,又很高兴。我起来后,飞速地叠好被褥。当把被褥抱起来时,我“嗨哟”地吆喝了一声。我突然意识到:以前我从没有想过自己是一个会发出“嗨哟”这类庸俗词语的女子。“嗨哟”这类词让人听起来觉得像是老太婆的吆喝声,令人作呕!为什么我会发出这种吆喝声呢?就好像有一位老太婆居住在我身体内某个地方一般,令人感到不爽。以后,我可要当心啊。这就好像当你看到别人走路的步态非常低俗而大皱眉头时,突然意识到自己也是那种步态,这太叫人感到沮丧了。 早晨,我总是没有自信。我身着睡衣,坐在梳妆台前,不戴眼镜瞧了一下镜子,看到自己的脸有点模糊而安详。虽然我最讨厌自己脸上带着眼镜,但是这眼镜也有不为他人所知的优点。我很喜欢摘下眼镜向远处张望。远处的一切变得朦朦胧胧,犹如梦幻,就像万花筒一样,十分美妙。什么污秽的东西一概都看不到。只有硕大的东西,只有鲜明而强烈的色彩、光线映入眼帘。我也喜欢摘掉眼睛看人。对方的脸看上去都很柔和、漂亮、笑涔涔的。而且,当把眼镜取来下时,我不但决不想和别人发生争吵,还不想出言不逊,只会默然地发呆。于是,这时的我也许会感到别人都好像待人忠厚老实吧。这就更好了,我呆呆地感到放心了,人变得想要撒娇了,性情也变得非常和善了。 然而,我依然不喜欢眼镜。一戴上了眼镜,脸部的感觉就没有了。有面部而生的各种情绪,如浪漫、美丽、冲动、脆弱、天真、哀愁,这一切都被眼镜遮住了。甚至连挤眉弄眼的交流都无法正常地表现出来。 眼镜就是一个妖怪。 也许是因为自己总是很讨厌自己的眼镜的缘故吧,我总认为眼睛漂亮是最好的。即使没有鼻子,即便把嘴巴遮盖住,只要一看到那双眼睛,看到那双会让自己美美地活下去的眼睛,就会感到很好。我的眼睛只是很大,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当我紧盯着自己的眼睛观看的时候,就会感到失望。就连母亲都说我的眼睛没有神采。也许她是在说我的这种眼睛没有光芒吧。一想到自己的眼睛像个煤球,就会感到心灰意懒。正因为是这样吧,我感到很受打击呢。每次照镜子时,我都深切地期望自己的双眼能变得润泽而明亮,就像蔚蓝的湖水一般,就像躺在青绿色的大草原上仰望天空一样。这双眼睛会时不时地映入流动的云彩,甚至连鸟儿的影子都能清晰地映入。我很想和拥有一双漂亮眼睛的人多多相遇。 从今天早晨开始就是5月份了。一想到这,我总觉得有点喜不自禁。我还是感到很高兴。夏天就要来临了。走到庭院,满眼就是草莓花儿。父亲去世的事实难以想象。他死了,不在世了,这叫人难以理解,有些搞不懂。我很想念姐姐,怀念离去的人,想念那些长久没有相见的人们。到了早晨,这些过去的事情,前人们的事情,简直就像臭烘烘的腌菜萝卜一样出现在你的身边,令人不快地想起,实在受不了。 嘉皮和咔阿(因为这狗可怜兮兮的,所以就唤它为“咔阿”)两只狗结伴而行地跑了过来。我把这两条狗并排地放在自己的跟前,只是非常地疼爱嘉皮。嘉皮一身雪白的软毛又光亮又好看。咔阿却脏兮兮的。每当我逗弄嘉皮时,我都能清楚地知道咔阿在一旁表现出一副哭泣的表情。我也知道咔阿肢体残疾。咔阿悲伤的神情,我很讨厌。正因为它相当可怜,我才故意地不对它示好。咔阿好像是一条流狼狗,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人宰杀的。咔阿的腿已经是这样了,它就算要逃命,恐怕也跑不快吧。咔阿,你快跑到山里去吧!因为你不招人喜爱,早点儿死掉好了。我不仅仅对咔阿会做不好的事,对人也会做坏事。我就是这样一个孩子,刁难人,攻击人,令人生厌。我坐在走廊上,一边抚摸着嘉皮的脑袋,一边在观看刺眼的绿叶时,感到自己太不仁慈了,产生了一种想坐在泥地里的情愫。 我想哭一哭。我使劲憋住气,让自己的眼睛充血。我想也许这样会流出一点儿眼泪,于是就尝试了一下。可是,结果失败了。我也许早已是一个没有眼泪的女子了。 我断了这个念头,开始打扫起房间。我边打扫卫生,边突然哼起了《唐人阿吉》[1]的小调。我感觉自己环顾了一下周围。我觉得自己平时非常热衷于莫扎特、巴赫,现在却无意识地哼唱起《唐人阿吉》,真有趣。如果抱起被褥就“嗨哟”地吆喝着,边打扫卫生边哼唱唐人阿吉的话,那么连我自己都觉得完蛋了吧。要是这样下去,说不定会在梦话里说出怎样下流的事,我感到忐忑不安!不过,我总觉得滑稽可笑,便放下手中的扫帚停下来,独自笑了起来。 我把昨天缝制好的新内衣穿上了身。衣服的胸口处绣上了一朵洁白的小蔷薇花。穿上这件上衣,就看不到这个刺绣了。没人知道这一点,我很得意。 不知道母亲帮什么人说媒,一大早她就手忙脚乱地出门了。自打我小时候起,我的母亲就是这么一个人:为别人尽心尽力。尽管我已经习以为常了,但还是对整天忙得不歇的母亲感到很吃惊。我很佩服她。我父亲过去平时太专注读书学习了,因此母亲就把父亲该做的事都做了。父亲和社交毫无缘分,而母亲却结交了很多心地很好的人。尽管他们俩个性完全不同,但彼此却一直相互尊重。他们也许就是一对可称得上没有恶行、善良而平和的夫妇吧。啊,这令我骄傲,令我自豪! 在酱汤温热之前,我一直都坐在厨房的门前,呆呆地看着眼前的杂树林。于是,我感到自己以前,就在刚才也是这样,坐在厨房的门口前面,以相同的姿势,一边想着完全一样的事情,一边看着眼前的杂树丛。看着看着,仿佛在一瞬间感受到了过去、现在和将来,感到心情不同寻常。这种事,时有发生。我和什么人坐在房间里一直说着话,视线移向到桌角,然后一下子停下来一动也不动,只有嘴巴在翕动。在这种情况下,就会产生一种奇怪的错觉: 感觉坚信自己以前不知在何时,在同样的状态下,一边说着同样的事情,一边还是看着桌角,而且就在刚才,发生的事又全部原封不动地向自己袭来。无论行走在多么远的乡间小道上,我都认为这是一条以前一定曾经走过的路。走着走着,我会“唰”地薅掉路旁的豆叶。即使如此,我也仍然觉得在这条道的这个地方曾经薅掉过这个叶子。另外,我还相信:以后不管自己步行在这条道上多少次,我都会在这个地方把豆叶薅下来。而且,会发生这种事的。有一次,我正在泡着澡,忽然间看了一下手。于是,我就在想:以后不论过去几年,泡澡时我一定会想起自己一边看着现在若无其事地看到的这只手,一边心中感怀。这么一想,心情不由得阴郁起来。 某一天傍晚,当我把米饭盛入饭桶里时,如果说出现了灵感有些夸张,但是感觉自己的体内有什么东西在呼呼地跑来跑去。该怎么称呼它呢?我想称它为哲学的后腿吧。在它们的驱使下,我的头部、胸部各个地方都变得透明起来,就好像什么在体内已稳定住的凉粉,以一种被慢慢挤出时的柔性,默默地无声息的,就这样在体内随血液流动,壮观而轻松地穿过全身似的。这时,还谈不上什么哲学!我有一种预感——体内就像有一只贼猫一样,悄无声息地活着。这预感并非什么好事,倒是令人感到恐怖。要是这种感觉状态持续不断下去的话,说不定这个人就成了神灵附体了。我觉得是基督!然而,我可不喜欢是女基督徒。 结果是因为我空闲,是因为我没有经历生活上的艰苦,所以我每天不会排解自己所见所闻的上百、上千个的内心感受。因此,在我发呆的时候,这些过往感受都变成了一幅幅妖怪的模样,接连不断地浮现出来呢。 我独自一人在饭厅里吃饭。今年第一次吃黄瓜。根据黄瓜的青绿色便可知夏天即将来临。五月的黄瓜,其青色味具有一种令人感到心里空荡、难过、刺激般的悲伤。每当我独自在饭厅里吃饭的时候,我都非常非常想出去旅行。我很想乘坐火车。看报纸。报上刊登着一张近卫[2]先生的照片。近卫先生也许是一个好男人吧。但我不喜欢他的那张脸。他的额头很不好看。我很喜欢看报纸上刊登的图书广告词语。也许是因为每一字每一行都要花上一两百日元的广告费吧,大家都拼命地揣摩。为了让每一个字每一句话获得最大效果,大家不断地苦思冥想,绞尽脑汁地写出名句。像这样花大钱的文句,恐怕世上少有吧。读起来,我总感到心情舒畅,痛快! 我吃好饭,锁上门,便去上学。虽然认为这天不错,不会下雨,但是我很想带着昨天母亲给我的那把漂亮的雨伞出门,于是就随身带上了它。这把雨伞是母亲以前做姑娘的时代使用过的。我发现了这把新奇的雨伞,感到有点得意。我很想拿着这样的雨伞,走在巴黎的平民街区上。目前这个战争会结束的。到时,这把梦幻般的旧式雨伞一定会流行起来的吧。无沿边式的女帽与这把雨伞一定很般配。穿着粉红色的长摆衣服,领子开得很大,手上戴着黑绢蕾丝编织的长手套,在宽大帽檐的帽子上,别上一枚漂亮的紫堇花。就这样,在树木深绿的时节前往巴黎的餐馆吃中饭。之后,忧郁地轻轻托着腮颊,看着外面走过的人流,这时有个人轻轻拍着我的肩头。突然,音乐响起,是玫瑰华尔兹!啊,太滑稽了,太可笑了!在现实中,只有这一把旧兮兮、古里古怪的长柄雨伞。自己觉得又悲惨又可怜,就像是一个卖火柴的小女孩。唉!去拔草吧。 临走时,我拔了一点儿家门前的草,就算是帮了母亲一把。说不定今天会有什么好事呢。虽然都是草,可是为什么会有自己这么想拔去的草和自己想留下的草等等呢?可爱与不可爱的草,虽然形状并非迥异,可是尽管如此,为什么却要这样明确地区分出招人喜爱的草和令人讨厌的草呢?毫无道理嘛。我认为女性的好恶应该有适度。帮忙拔了十分钟的草之后,我便急忙赶向停车场。穿过田间的小道时,我不停地想写生。途中,我路过了神社里的森林小路。这是我一个人事先发现的一条近道。走在森里小路上,我偶然向下一看,发现到处都成群地生长着二寸高的麦苗。当我看到这些青油油的麦苗,就明白了:啊,今年又有军人们来过了。去年也来了很多军人和马匹,就驻扎在这神社的森林中休息。过一段时间,路过这里一看,麦子就像今天的一样生长得很快。然而,今天看到的这些麦子不会再生长了。今年又是从部队的马桶里洒落出来而颤巍巍地生长的这些麦子很可怜,会这么死掉的。因为这森林这么暗淡,根本照不到阳光的。我穿过了神社里的森林小路,在车站附近和四五名工人遇在了一起。这些工人和以往一样冲我说出一些难以启齿的污言秽语。我不知所措,一脸茫然。 我想超过这些工人,大步走到前面去。可是,要这么做,就必须从这些工人的缝隙中穿过去,挤过去。令人感到好可怕啊。虽说如此,如果一直默默地站着不动,让他们先走,一直等到自己和他们保持一定的距离,这是需要相当胆量的。这样做会失礼的,也许工人们会因此而生气的。我的身体开始发热,我几乎要哭了。我对自己这种要哭的模样感到很难为情,于是就向他们笑了笑。然后,慢吞吞地跟在他们的后面走着。当时,我也只能如此。不过,自己感到的那种窝心,在乘上电车之后,并没有消失掉。真希望自己对这种无聊的事情不要介意,尽快变得坚强、变得心明如镜。 在电车入口的近处有一个空座位。我轻轻地把自己的用具往那里一放,稍微整理了一下裙摆,正准备要坐下去时,一位戴眼镜的男子安然地挪开了我的用具,坐在了座位上。 “唉,这是我找到的座位呀!”听我这么一说,那位男子苦笑了一下,接着就满不在乎地看起了报纸。仔细一想,也搞不清是谁厚脸皮。也许是我脸皮厚吧。 没有办法,我把雨伞和用具放在行李架上,拉住车上的吊环,像往常一样看起了杂志。在我用一只手啪啦、啪啦地翻着页码时,想起了很奇怪的事情。 如果由自己选取看书的话,毫无这方面经验的我可能会哭丧着脸吧。我很信赖书里所写的事情。如果阅读一本书,我就会一下子沉浸其中,信赖它,与之同化,产生共鸣,并尝试着把日常生活贴进其中。另外,当看到其他书籍时,我会忽然发生改变,装模作样。把人家的东西偷来好好地改造成自己的东西,这种才能的狡猾劲儿是我唯一的特技。这种狡猾、这种骗术,我真的很讨厌。每天、每天,都不断地失败,尽丢人现眼,也许以后会稳重一点儿吧。不过,正是从这种失败中,设法捏造个歪理,然后加以巧妙地敷衍,编造出一个正儿八经的理论,这好像是苦肉戏里得意扬扬的做法(这种说法在某本中看到过的)。 我真搞不明白哪一个才是真正的自己。当没有书看了,怎么也找不到可效仿的样板时,我到底会怎么办呢?我也许会一筹莫展,蜷缩一团,一个劲儿地乱擤鼻子。不管怎样,在电车里每天都这么胡思乱想的话,可不行!身体还残留着一种令人讨厌的激情,受不了。虽然我意识到必须做点什么,必须设法做些事情,但是怎么做才能清晰地把握自己呢?以前的自我批判之类,实在毫无意义。自我批判一下,当发现自己那令人讨厌的弱点时,就会立即沉溺对其姑息,自我安慰,并得出结论说矫枉过正不好,等等。因此,批判也就成了一纸空文。什么都不想倒是不欺人。 在这本杂志里,也有很多人以“年轻女性的缺点”为主题投稿的。读着其中的文章,就觉得像是在说自己,甚至感到很难为情。而且,写文章的人各有特点。感觉平时傻乎乎的人写起文章来正如其人,有种很傻的感觉;从照片上看,感觉爱俏皮的人,使用的语言措辞也诙谐,因此读起来令人觉得可笑,有时我边偷偷地发笑,边往下阅读。宗教家会立刻提出信仰,教育家自始自终都在写恩德、恩情,政治家会谈及汉诗。作家则故弄文笔使用华丽的辞藻,自鸣得意。 不过,文章写得全都是一些真实的东西:没有个性,没有深度,缺少合理的希望和正当的野心。总之,没有理想。即使有批判,也不会直接影响到自己生活的积极性。没有反省意识。没有真正的自觉、自爱和自重。即使有勇气采取行动,也恐怕担不起这一切行为结果的责任。虽然习惯于自己周围的生活方式,并巧妙地处理一切,但是并不对自己以及自己周围的生活抱有合理的、强烈的热情。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谦逊。缺乏独创性。只会模仿。缺少人类本来“爱”的感觉。虽然装作文雅,但其实没有气度。除此之外,文章中还写了很多不足。真正地阅读了之后,有很多地方令人感到恍然如此,决不能否认。 但是,文章里所写的所有词语,总感觉距离这些人平时乐观的心情有差距,他们只是写写罢了。虽然他们使用了很多什么“真正意义上的”啦,什么“本来的”啦等形容词,但是所谓“真正的”爱、“真正的”自觉到底是什么?并没有清楚地写明。也许这些文章的写作者都明白。如果是这样,他们能更具体地只用一句话,非常权威地给我们明示“往右!”“往左!”不知该有多好啊。因为我们已经迷失了爱的表达方式,因此不要对我们说:这也不行,那也不可。如果以一种强有力的口吻吩咐我们:要这样做、那样做的话,我们大家会全部照做的。可能大家都没有自信。在此发表意见的人们,也许并非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有这种意见吧。虽然指责我们没有合理的希望,没有正当的野心,但是当我们在追求合理的理想,付诸了行动时,指责我们的人说不定会在什么地方守卫着我们,并引导着我们吧。 我们隐隐约约地知道自己应该去最好的地方,想去很美的地方,去施展自我的地方。我们想拥有良好的生活。这就是我们所拥有的合理希望和正当的野心。一旦想抱有可依赖、不可动摇的信念,我们就会焦虑。但是,这一切,比如就姑娘家来说,要想体现在一个姑娘的生活上,恐怕需要相当努力吧。还要有母亲、父亲、姐姐和哥哥的见地。(虽然只是在口头上说有点过时,但绝没有轻视老前辈、老人和已婚的人们。不仅如此,他们应该置于二三位。)还要有生活上往来不断的亲戚,还要有熟人,有朋友。还要有一个总以强大力量影响我们的“社会”。当我们想到、看到、思考到这一切时,哪还谈得上发挥自己的个性!还是不要引人注目,默默地沿着大多数人所走的路前行。我们只能认为这才是最明智的。我认为将给予少数人的教育施与所有的人,这是非常可悲的。随着年龄的漫漫增长,就会逐渐明白,学校的修身规定和社会上的法规是截然不同的。如果完全恪守学校的修身规定,他就会被视为傻瓜,被称为怪人,出人头地不了,总是一生贫穷。或许有不撒谎的人吧。如果有的话,这种人永远都是一个失败者。在我的亲人当中,也有一个行为端正、拥有坚定的信念、追求理想、认为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生活的人。可是,亲戚们全都在说这个人的坏话,把其当成傻瓜。虽然我很清楚被当作傻瓜很失败,但不可能施展自己的想法,甚至来反对母亲和亲戚。这很恐怖。小时候,当我的内心想法和大家的完全不一样时,我就会问母亲: “为什么?”这时,母亲就会用什么一句话对付我,然后就不高兴。她说我:“你不好,你品行有问题。”给人感觉一副可悲的神态。母亲也对父亲说过我的事。当时,父亲只是默然地笑着。后来听说母亲说我是一个“不合群的孩子!”随着年龄渐渐增长,我已经变得战战兢兢的了。我想要做一件西服,也会考虑一下每一个人的想法。 虽然偷偷地真正喜欢符合自己个性的东西,可是要想喜欢下去,把它作为自己的东西明确地体现出来,就感到很害怕。我总想要成为大家眼中的好姑娘。当很多人聚集在一起的时候,我是多么的自卑啊。满口胡言,喋喋不休地净说些根本不想说的事,讲一些和自己的内心想法不一致的事情。这是因为我觉得这样不吃亏,不吃亏。我认为这很讨厌。我希望道德观念早点儿发生改变就好了。这样一来,就不会因自己而产生这种自卑了,不会为了考虑别人的想法而每天生活得不爽。 呀,那边空了一个座位。我急忙从行李架上拿下我的用具和雨伞,迅速地挤了过去。右边挨着的是一位初中生,左边挨着的是一位穿着肥大棉罩衣、里面背着孩子的妇人。这位妇人尽管上了岁数,但脸上化着浓妆,头发是流行的卷发。面部很漂亮,但是喉部已经有叠起的皱褶了,令人感到寒碜、不舒服,我很讨厌她这副样子。人在站着的时候和坐着的时候,考虑的事情完全不一样。一坐下来,脑子里想的净是一些不着边际、平淡无味的事情。在我的对面,有四五个年龄相仿的上班族呆呆地坐在一起。他们大概有30岁左右吧。他们都很令人生厌。睡眼惺忪、浑浊,毫无锐气!不过,我现在如果对他们其中的某一位示以微笑的话,或许就凭这一点,一定会被拖着去和他结婚的。女性要决定自己的命运,仅靠一个微笑就足够了。这太可怕了,真不可思议!我可要小心啊。今天早晨,我专门想一些奇妙的事情。眼前一下子浮现出两三天以前,一位来我家修剪庭院的园丁来,挥之不去。他从头到脚都是一副园丁的模样,可是他的长相给人的感觉却完全不一样。夸张地说,他的模样像思索家,肤色看上去黑黑的,眼睛很有神,眉头紧锁。虽然他的鼻子是踏鼻头,但和他的肤色很相称,看起来意志坚强。嘴唇的形状也相当好看,耳朵有点脏。说道他的手,这才回过神儿意识到他是园丁。不过,他那张低低带着黑色软帽遮阳的脸,令人感到做园丁很可惜。我曾经向母亲询问过三四次:是不是那位园丁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园丁呢?结果,还受到了母亲的责难。今天,包着用具的这个包袱布,就是他第一次来我家的时候,母亲给我的。那天,家里正是大扫除,修缮厨房的、榻榻米的工匠都在我家,母亲也在收拾衣柜。当时,母亲把这个包袱布拿了出来,我就向母亲要来了。这个包袱方布非常漂亮,适合女性使用。因为很漂亮,所以用它包扎物品很可惜。就这样坐着,把它放在膝盖上,悄然地看了它好多次。我抚摸着它,希望这电车里所有的人都会注视到它,可是没有一个人看它。只要有人给我稍微注视一下这个可爱的包袱布,我就可以决定嫁给他。一想到“本能”这个词,我就想哭泣。本能之大,靠我们的意志无法推动的力量,一旦自己通过很多事情渐渐懂得了这些,我就感到几乎要发狂。怎么办好呢?我不知所措。我既不能否定,也无法肯定,只是好像有一个很大、很大的东西突然从头顶上罩了下来。而且,这个东西正随意地拉着我到处走。我被拉着,有一种满足的感觉,同时还有一种眺望这一切的悲伤感。为什么我们无法自我满足,一生只爱自己呢?眼见本能将吞噬自己以往的感情和理性,我就感到很可悲。一旦稍稍忘掉自我之后,又只是感到沮丧。当我渐渐明白那个自己和这个自我明显存在一体时,我就想哭泣,就想呼喊“妈妈!”“爸爸!”然而,真实这东西或许意外地就存在于自己相当讨厌的地方。所以,我更加感到可悲。 电车已经到了御茶水[3]站了。一下到月台上,总觉得脑子里所有的一切都烟消云散了。我赶紧努力回想刚刚发生的事情,但是完全都浮现不出来了。再接着往下想,尽管感到很焦虑,但也什么都想不起来了。脑子一片空白!当时,有些事不仅时而很打动自己的,而且还令人感到痛苦、难为情,而现在随着时间的流逝,如同一切都没有发生一样。我对现在这一瞬间感到很有趣。在用手指抓住“现在”、“现在”、“现在”的时候,“现在”早已飞逝远去,新的“现在”又来了。一边嗒嗒地登着天桥的石阶,一边想着不着边际的事情,真是愚蠢!或许是因为我太幸福了吧。 今天早上小杉老师很漂亮,就像我的包袱方布那样美丽。老师很适合穿漂亮的蓝色衣服。胸前深红色的康乃馨也很醒目。如果没有“造作”的话,我会更加喜欢这位老师。她过分弄姿作态了,感觉什么地方有些牵强。她那样是不是很累啊。她的性格也有些捉摸不透,有很多让人搞不明白的地方。她明明个性忧郁,却硬要给人表现出一种开朗的样子。但是,不管怎么说,她是一个很有魅力的女人。我感觉让她做学校的老师有些可惜。在教室里,她虽然不如以前受欢迎,但是,我(只有我一人)一直一如既往地被她所吸引。她给我的感觉就是住在山里、湖畔古城中的小姐。我太夸奖她了吧。小杉老师的话,为什么总是那么生硬呢?她是不是头脑不好啊。我感到很可悲。自刚才起,她就一直在喋喋不休地给我们讲爱国心。可是,这种事不是都很明白的吗?!无论什么人,都有热爱自己家乡的情感啊。这真无聊!我在桌前托着腮,心不在焉地注视着窗外。也许是风很大的缘故吧,吹散的云彩很漂亮。庭院的角落里绽放着四朵蔷薇花。一朵是黄色的,两朵是白色的,还有一朵是粉红色的。我一边呆呆地眺望着花朵,一边在想:我们人类也确实有聪明之处。发现花儿美丽的是我们人类,喜爱花儿的也是我们人类。 吃中饭的时候,大家说起了妖怪的故事。听到雅丝贝姐姐七大不可思议之一的“打不开的门”时,大家就开始叽叽嘎嘎地叫了起来。这不是幽灵登场式的故事,而属于心理方面的内容,我感到很有趣。因为太闹了,刚刚才吃饱,现在肚子却又饿瘪了。马上从安盼夫人那里拿了牛奶糖吃。接着,又一时沉浸在恐怖故事中。所有的人都好像对这个妖怪故事非常感兴趣。或许这也是一种刺激吧。再往下讲的故事叫作“久原房之助[4]”,虽然这不是一个鬼怪故事,但也很滑稽,很可笑! 下午图画课的时间,大家都到校园练习写生。伊藤老师为什么总是无谓地为难我呢?今天他叫我做他图画课的模特儿。我今天早晨带来的旧雨伞大受班上同学们的欢迎,引起大家一阵骚动,最终伊藤老师也知道了,于是就叫我拿着这把雨伞,站立在校园一角处有蔷薇花的旁边。据说老师要把我这种姿态画下来,下次送到展览馆展出。我答应只给老师做30分钟的模特儿。能为他人起点作用,我感到很高兴。不过,当我和伊藤老师两个人面面相对时,感到很疲惫。他说话絮絮叨叨,理论太多。也许太专注我了吧,他一边画着,一边讲话,内容全都是说我的。我回答他也感到很麻烦,很累人!他是一个黏黏糊糊的人,不爽快。他明明是老师却一会儿很害羞,一会儿奇怪地发笑,总之很不干脆直爽。我对此感到快要崩溃了。说什么“想起死去的妹妹”啦,真让叫人受不了。他人倒是不错,就是手势、动作太多了。 要说到手势、动作,我也不服输,比他还要多。而且,我的动作动起来还要诡异、机灵。实在太矫揉做作了,所以都难以对付了。“我摆的姿势太多了,这样摆那样摆的,简直就是虚假的妖怪!”我这么一说,又摆了一个姿势,这一次动也不动的了。这样,我虽然老实地给老师做模特儿,但心里不断地在祈祷:“我要自然一些!我要率真一些!”不要读什么书了!只是依靠观念生活,无聊、高傲的家伙装腔作势,让人瞧不起,瞧不起!哎呀,说自己没有生活目标啦,说对生活、对人生再积极一些好了,说自己有矛盾啦等等,一直不断地在进行沉思,不停地烦恼,这都只是由于你的感伤而已啊,只是一直在宠爱自己、安慰自己罢了。接下来就是过于高估自己了。啊,我的心灵是如此的不纯洁,把这样的我当作模特儿什么的来画,那老师的画作肯定会落选的。它不可能是美的。这下没希望了,伊藤老师似乎傻得不得了。老师甚至不知道我的内衣上刺有蔷薇花的图案呢。 我默然地以同样的姿势一直站立着,一味地想要起钱来了。有十日元也不错啊。我最想阅读《居里夫人》了。忽然我又希望母亲长命百岁。这么一直是老师的模特儿,很辛苦。我已经累得筋疲力尽了。 放学后,我和寺院住持的女儿、金子同学悄悄地去了一家叫“好莱坞”的理发店剪头发。看着剪好的头发,根本不是自己所要求的那种样子,所以感到很失望。怎么看,我都觉得不可爱。感觉是惨透了。太令人沮丧了。来到这种地方,偷偷地剪了个头发,结果令自己感到就像一只极为肮脏的母鸡,我现在后悔死了。我们来到这种地方,简直就是小瞧自己了。主持家的同学非常兴奋。 “就这样去相亲怎么样?”当她说出这么粗鲁的话之后,仿佛产生了这样一种错觉:她觉得自己一定是真的要去相亲了。 她一本正经地问道:“我这样的头发插上什么颜色的花好呢?”“穿和服时,腰带配什么样的好看呢?” 她的确是一个什么都不考虑的可爱女孩儿。 我也笑着问道:“你要和谁相亲呢?” 她一听就若无其事地回答道:“常言道,什么人找什么人啊!”这是什么意思啊,我稍稍吃惊地一询问,结果她回答道:当然住持的女儿嫁给寺院的住持最好了,一辈子都不愁吃。她的回答又使我吃了一惊。金子同学好像完全没有个性。因此,她更是女性味儿十足。虽然在学校她只是和我相邻而坐,我跟她并非那么亲近,可是这位住持家的小姐却对大家说:我是她最要好的朋友。她可真是一个可爱的姑娘。每隔一天,她就写信给我,无意中还经常照顾我,我很感谢她。不过,她今天兴奋得太夸张了,我真的很不喜欢!和住持家的同学分手后,我就乘上了公交车。我不由得感到很郁闷。在公交车里,我看见了一个很令人讨厌的女人。她身穿一件脏衣领的和服,蓬乱的红头发缠绕着一把梳子,她的手脚都不干净,而且还长着一副红黑色的面孔,令人分不清是男还是女,叫人闷得慌!啊,我感到恶心。这个女人还是一个大肚子。时不时还一个人在嗤笑。母鸡!偷偷去“好莱坞”店做头发的我,也和这个女人是完全一样的。 我甚至想起了今天早晨在电车上坐在我旁边的那位浓妆妇人。啊,真脏、真脏!女人很讨厌。正因为自己是女性,所以非常清楚女性中的不洁,讨厌得令人咬牙切齿。就像玩弄金鱼之后,那种难以忍受的腥臭味儿一直都沾满自己一身,洗也洗不掉。这样,日复一日,自己也散发出雌性的体臭味儿。一想到这,有时也觉得是这么回事,于是就想干脆就这样在少女时代就死掉吧。忽然,我想生病。如果患上重病,大汗淋漓,身体消瘦的话,我也许就能变得清净爽洁了。只要活着,恐怕无论如何都无法逃脱这种情形吧。我感觉自己渐渐地开始明白了坚实的宗教意味。 从公交车下来之后,稍稍叹了一口气。车上实在让人受不了。空气混浊发热,令人吃不消。大地舒适。踏在土地上行走,很喜欢现在的自己。我简直有点飘飘然起来,是一只快乐的小蜻蜓!我小声地在哼唱:青蛙、青蛙,你看什么呢?青蛙!你一边看着地里的洋葱一边鸣叫哪,青蛙!这孩子是多么的休闲啊。自己都觉得不耐烦了,净长个子,令人很反感。我要做一个好姑娘! 回家的这条田间小路,每天我都见惯走惯了。所以,我已经都不知道这是一个多么宁静的乡村啊。这里只有树木、道路和耕地。今天,我就装作是从外地第一次到这乡村里来的人吧。我是神田附近一个木屐鞋匠的女儿,生来第一次踏上郊外的土地。那么,这乡村到底是什么样的呢?这是一个好主意,一个可怜的想法。我做出一副严肃的表情,故意很夸张地东张西望。当沿着林荫道而下时,我仰起头眺望着冒出新绿的树干,发出小小的感叹声“呀!”当走过土桥时,我向下望了一会儿小河,看见水面倒映出自己的面影,就模仿狗“汪汪”地叫了几声。当看到远处的耕地时,就眯起眼,露出一副陶醉的样子,轻声地叹息道:“真好啊!”到了神社,我又休息了一会儿。由于神社里的森林很暗,所以我慌忙地站起身一边说着“啊,好可怕,好可怕”,一边吓得缩起肩,匆匆忙忙地穿过了森林。当我对森林外部的光亮故作吃惊,留意周围的一切都很新鲜,心无旁骛地沿着乡村的道路正在行走的时候,不由得感到非常寂寞。终于一屁股坐在了道旁的草地上。坐在草地之后,之前兴高采烈的心情倏地一下子消失了,猛地变得一本正经起来。于是,我开始静静地慢慢地思量了一下近来的自己。为什么近来的自己很糟糕呢?为什么总是这么不安呢?我总是在害怕什么。 最近,也有人对我说:“你变得越来越俗气了呢。” 也许如此吧。我确实变得很差劲,很无聊。“不行,不行。太懦弱,太软弱了!”我突然差一点儿“哇”地大声叫出来。我只是发出“呸!”的一声,想掩饰自己的懦弱,那可不行!要再想想办法吧。我也许在恋爱。我仰面横卧在青草地上。 我喊了一声“爸爸!”爸爸,爸爸!晚霞的天空很漂亮。而且,暮霭呈粉红色。夕阳的光线在烟霭中消解、沁润,因此暮霭才变成这种柔和的粉红色的吧。这粉红色的暮霭慢慢地飘散,隐入树丛间,走在道路上,抚摸着草地,就这样把我的身体轻柔地包围住。甚至连我的一根根头发,都悄然地微微地映照着粉红色的光线。这光线就这样轻柔地抚摸着我。这天空更加美丽。我生平第一想对这天空致以敬意。我现在相信神灵了。这天空的颜色应该是什么色呢?是蔷薇?是火焰?是彩虹?是天使的羽翼色?还是大寺院庙宇色?不,都不是。它应该是更加神圣的颜色。 我眼含热泪激动地想:“我爱这一切!”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天空,天空渐渐地在变化。现在渐渐地变成了青蓝色。我只是一个劲儿地叹息,想把衣服脱光。此时,树叶、草儿看上去已经不像刚才那么透明、美丽。我悄然地触碰了一下草儿。 我很想美美地生活! 我回到了家,发现家里来了客人。母亲也已经回来了。按照惯例,房间里传来了热闹的欢笑声。母亲和我只有两个人在房间里时,无论脸上怎么挂着笑容,她就是不会发出声音。可是,当她在和客人聊天的时候,脸上虽然没有一丝笑意,可仅仅听到的笑声就相当高。我寒暄了一下,就立刻转到屋后,在井边洗了一下手,然后脱下鞋洗了洗脚。这时,一个卖鱼的人过来说:“让您久等了。谢谢惠顾!”说着,就把一条大鱼放在了井边走了。我不知道这鱼叫什么,不过,鱼鳞密密麻麻的,由此判断像是北海的鱼。我把鱼移到盘子里后,又清洗了一下手,闻到了一股北海道夏季的鱼腥味儿。我想起了前年暑假去北海道姐姐家玩时的情景。姐姐的家在苫小牧市,也许是靠近海岸的缘故,总是闻到一股鱼腥味儿.我眼前浮现出的景象是:傍晚时分,姐姐一个人在她家空落落的厨房里,用其白皙的手高超地做着鱼.我当时不知为何总想缠着姐姐,非常恋慕她.可是那个时候姐姐已经生下了自己的孩子阿年,她已经不是属于我的了.所以,一想到这,我就不由地感到有一股寒风袭来.无论如何我不能再抱住姐姐那瘦削的肩头了,内心感到寂寞死了.我回想起自己一直站在那暗淡的厨房角落里,死死地盯住姐姐那白皙、轻柔转动的手指尖。过去的事情,都很令人怀念。亲情真不可思议。要是没有血缘的其他人远离的话就会渐渐地淡忘了,可是亲人却总是越发在脑海里长久记忆,令人怀念,感到美好! 井边茱萸的果实微微地泛起了红色。再过两周,也许就能吃了。去年,很有意思。傍晚,我一个人摘茱萸果吃的时候,小狗“嘉皮”默默地看着我。它一副可怜相,我就给了它一个。于是,嘉皮很快就把它给吃下去了。我又给它了两个,它也吃掉了。我觉得太有趣了,就摇晃起这棵树来。当果子啪啦、啪啦地落下来时,嘉皮开始忘我地吃起来。这个傻家伙!吃茱萸果的狗,这还是头一遭。我踮起脚尖不断地摘茱萸果吃。嘉皮也在底下不停地吃。真好玩!一想起当时的情景,我就怀念起嘉皮来,口中喊道:“嘉皮!” 嘉皮从大门口装模作样地跑了过来。我突然咬着牙非常疼爱起嘉皮来,并用力抓住它的尾巴。嘉皮轻柔地咬着我的手。我激动地欲哭,摆弄着他的脑袋。嘉皮平静地咕嘟咕嘟地喝着井边的水。 我进了房间,忽然灯亮了起来。一片寂静。父亲没有了。果然,当父亲不在了,就感觉家里留出了一些大大的空位,我感到很痛苦。我脱下了内衣,换上了和服,并向内衣上的蔷薇花给了一个漂亮的亲吻。然后,坐在了梳妆台的前面,这时从客厅处传来母亲他们哄堂大笑的声音,我不由得感到火冒三丈。母亲和我两个人在家的时候还不错。可是,当家里来了客人时,母亲就会奇怪地疏远我,对我的态度很冷淡。在这种时候,我都会非常怀念父亲,感到悲伤。 看了一下镜中的自己,发现我的表情很生动,令人感到吃惊。我的脸变成了别人。这张脸同我本人的悲伤、痛苦、这种难受的心情毫无关系,特别地自由生动。今天我明明没有涂抹腮红,可是面颊却那么明显地红润。而且,嘴唇也小小的,红光闪亮,很可爱。我取下眼镜,悄然地笑了笑。眼睛非常好看,清澈明亮。说不定是因为长时间地注视着美丽的夕阳,眼睛才变成这么漂亮的吧。真是太棒了! 我有点兴高采烈地去了厨房,在淘米的时候,又感到悲伤起来。我很怀念以前在小金井[5]的家,心中燃起火一般的思念。在那个美好的家里,有父亲,也有姐姐。母亲当时也很年轻。我从学校一回到家,总会和母亲,和姐姐在厨房或者茶室里有趣地说着话。我向他们要点心吃,一会儿朝他们两人撒娇,一会儿找碴儿跟姐姐吵架,接下来一定会受到责骂,于是就跑到外面骑上自行车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到了傍晚时分才回家,然后高高兴兴地吃饭。那个时候真的很愉快!不需要凝视自己,不需要有怪异、不端庄的行为,只要撒撒娇就可以了。我在家享受的是多大的特权啊。而且,还满不在乎。既没有忧虑,没有寂寞,也没有痛苦。父亲是一个很了不起的好父亲。姐姐很温和,我总是喜欢搂着姐姐。不过,随着年龄一点点增长,首先我自己变得令人讨厌了。我的特权不知从何时起就消失了,赤身裸体,难看死了。自己再也无法对人撒娇了。苦思冥想起来,净是很多痛苦的事情。姐姐出嫁了,父亲已经离世了。家里只剩下我和母亲了,恐怕母亲也相当寂寞吧。几天前,母亲曾说过:“从今往后再也没有生活的乐趣了。即使看到你,我也真的不怎么感到快乐。请原谅我!如果你爸爸不在世上,幸福还是不要再来好了。”听母亲说家里一有蚊子,她就会突然想起父亲,一拆洗衣服,就会想起父亲,剪指甲的时候也会想起父亲,茶好喝时也一定会想起父亲。我再怎么体恤母亲的心情,再陪她说话,但还是和父亲有差异的。夫妻之间的爱情是这世上最强大的,一定比亲人之间的恩爱还要尊贵。我想到了这些忘形的事,一个人脸就红起来了,我用湿乎乎的手把头发往上笼起来了。我一边哗哗地掏米,一边打心眼儿里在想母亲很可爱,令人同情,我一定要好好地珍视她。这种烫成波浪式的发型,我马上解开披散了下来,我要把头发再拉长一些。母亲以前就不喜欢我梳着短发,所以我使劲把头发拉直,整齐地梳好给她看,她肯定会高兴的吧。但是,我讨厌这么做来安慰母亲。令人作呕!我想了一下,近来我的急躁情绪和母亲有很大的关系。我很想做一个符合母亲心意的好女孩儿,但是我又讨厌过分讨好母亲。即使我沉默不语,母亲也很理解我的心情,并感到放心的话,是最好的了。我无论多么任性,也绝不会做成为世人笑柄的事情。而且,我再痛苦,再寂廖也会坚守重要的原则。我爱母亲,我爱这个家,我非常爱他们。所以,如果母亲也绝对相信我,无忧无虑,悠闲自得的话,那就很好了。我一定要出人头地,粉身碎骨拼命地工作。这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是最大的快乐!而且,这是我要走的人生之路。然而,母亲却一点儿都不相信我,还一直都把我当孩子看。我一讲孩子气的话,母亲就很高兴。前几天,我发傻,特意拿出一把尤克莱利琴[6],“嘣、嘣”饶有兴致地给母亲弹奏了一下,结果母亲打心眼儿里高兴起来,并装糊涂地取笑我说: “哎哟!外面下雨了吗?听到房檐流落雨水的声音了嘛。”我是很认真地在弹奏尤克莱利琴,并表现出一副陶醉其中的样子,所以经母亲这么一说,我感到可怜兮兮的,很想哭。妈妈,我已经是大人了啊。世上的事,我什么都知道。请你放心地跟我商量一切吧。家里的经济等什么事,请你毫不隐瞒地全部对我说吧。请你对我说“都是这种情况了,你也要体谅一下吧”,那我绝不会硬缠着你要买鞋子。我会做一个坚强、简朴、节约的女儿!这确实是真的呀。尽管如此,啊,突然想起有这么一首歌名叫《虽然如此》。于是,一个人哧哧地笑了起来。一留神,我发现自己呆然地将双手插入锅中,像个傻瓜一样想这想那的。 不行,不行!得赶快为客人做晚饭了。刚才的那条大鱼怎么弄呢?总之,先切成三段,再抹上豆酱放着吧。这样吃起来,一定非常美味。做菜就必须全部靠自己的第六感了。黄瓜还剩了一点儿,就用它做三杯醋黄瓜。下面是我拿手的煎鸡蛋了。再接下来还有一道菜。啊,对了!做一道洛可可式[7]料理吧。这可是我设计的一道菜。在碟子里一一放入火腿、鸡蛋、芹菜、卷心菜、菠菜,厨房里的剩菜的东西全部汇集在一起,五颜六色,把它们搭配得很漂亮,然后很有技巧地把它们排列好端出来。这不费事,又经济实惠。虽然它并非美味,但是餐桌上会显得华丽非凡,看上去是一个非常奢侈的盛宴。鸡蛋的后面有芹菜叶,它的旁边是呈珊瑚状露出头来的火腿,卷心菜的黄叶子就像牡丹花瓣一样,就像鸟儿的羽毛扇子一样铺在碟子上。绿色欲滴的菠菜就像牧场,像湖水一样。这样的拼盘并排放上餐桌上两三个,客人们一定会偶尔想起法国的路易王朝吧。怎么会那样呢?反正我是做不出什么好吃的菜肴,但是至少会把菜的外形搞得很美观,让客人感到眼花缭乱,蒙蔽一下他们。菜肴的外观是最主要的。基本上这样可以蒙混过去了。不过,这个洛可可式料理需要有相当的绘画才能。关于色彩的搭配,如果没有比别人更加敏感的话,就会失败。至少得有像我这样的精细啊。前几天,在词典上查了一下“洛可可”这个词,其定义为“仅此华丽、没有实质内容的装饰风格”,很好笑。回答得真漂亮!美丽还要有什么内容吗?纯粹的漂亮,总是毫无价值,没有道德的。一定是这样!因此,我喜欢洛可可。 总是如此。在我做菜,不断尝味道时,总会不由得感到虚无得很。我累得要死,很不舒畅。这是因为我所有的努力都陷入到一种极限状态。已经不行了,已经这样了。随它去好了。终于,叹声道“好吧!”豁出去了。于是,我胡乱地整了一下味道和外观,接着吧嗒吧嗒地搞了一下,带着一脸的不高兴,把它端给了客人。 今天来的客人都特别郁郁不乐。他们是大森的金井田夫妇和他们7岁的儿子良夫。金井田先生已经快40岁了,却像美男子一样肤色白皙,令人作呕。他为什么抽“敷岛”等地的香烟呢?带过滤嘴的香烟,总给人一种不干净的感觉。香烟最好是不带过滤嘴的。因为吸“敷岛”等地的香烟,会让人甚至怀疑其人格。他向着天花板一个接一个地吐着烟雾,嘴里说着: 嗬,啊,原来如此!听说他目前在做一名夜校的老师。他的太太个子不高,战战兢兢,且很低俗。即便是很无聊的事,她也会扭弯了腰,把脸贴在榻榻米上,笑出眼泪来。有什么可笑的事吗?让人错以为那么夸张地笑趴下来,是一种什么高雅吧。说不定在现在这个世上,这种阶层的人们是最坏的、最肮脏的呢。或许他们就是小资产阶级、小官吏!甚至连他们的小孩子都喜欢卖弄小聪明,一点儿都没有天真、朝气之处。尽管这么想,但我还是把自己的这种情绪全部压抑了下来,向大家行礼、说笑,抚摸良夫的脑袋说:“真可爱,真可爱!”我完全是在撒谎,欺骗大家。或许金井田夫妇他们比我还要纯真呢。大家吃着我做的洛可可式料理,称赞我的手艺,我内心感到寂寞,感到生气,感到想哭。然而,尽管如此,我也努力地给他们表现出一副高兴地神情,并马上陪着他们一起吃了饭。不过,金井田先生的夫人纠缠不休地说着无趣的奉承话,我对此感到很恶心。好吧!我不要撒谎了。我严肃地说道: “这种菜肴一点儿都不好吃。因为什么也没有,所以它是我的穷极之策!”我明明是打算把事实如实地说出来,可是金井田夫妇却几乎拍着手,欢笑地说道:“穷极之策,说得好!”我感到很委屈,想要把筷子和饭碗扔在桌上,大声地痛哭一场!我一直忍着,硬是无声地笑给大家看,结果连母亲也说道: “这孩子越来越有用了啊。”母亲明明知道我难过的心情,可是为了迎合金井田先生的心意,竟说出这种无聊的话,还笑呵呵的。妈妈!你没必要去讨好金井田这种人。对待客人时的母亲不是我妈妈。她只是一个弱女子!不能因为父亲不在世了,我们就这么卑躬屈膝?!我感到很可怜,什么都说不出来了。请你们回去吧!请你们走吧!我父亲是一个很出色的人。他待人温和,且人品高尚。不能因为我父亲去世了,就这么轻视我们。所以,请你们现在马上就回去吧!我很想对金井田这么说。可是,我还是很软弱,一会儿为良夫切火腿肠,一会儿给夫人拿酱菜,一直在为他们服务。 吃完饭以后,我立刻躲进了厨房,开始收拾、清洗餐具。因为我早就想一个人待着了。我并不是自命不凡,但我觉得没有必要勉强和那些人说话一致,一起欢笑。对那种人也要有礼貌,不不,绝对没有必要对他们阿谀奉承。我讨厌他们!我已经讨厌得无以复加。我已经做了最大的努力了。就连母亲不也是高兴地看见了我今天一直在忍耐、一直在亲切待人的态度了吗?仅仅那样,就可以了吧。是清清楚楚地区分世间的交往就是交往,自己就是自己,非常愉快地应付并处理事物好呢?还是即使被人说了坏话,也总不失去自我,不韬光养晦好呢?我不知道哪个是好?我很羡慕这样的人,他能一辈子都只在和自己差不多软弱、体贴、温和的人群中生活下去。如果什么辛苦都不去经历就能终其一生的话,那么就没有必要特意追求辛劳了。还是这样为好! 抑制自己的情绪,为别人效力,这本身肯定是很好的。可是,从今以后如果每天都必须对像金井田夫妇那样的人们强作欢颜、随声附和的话,我说不定会发疯的。我突然想到这么可笑的事情:我无论如何都不能进监狱的。别说监狱了,我也做不了用人。我还做不了妻子。不,做妻子就不一样了。我一旦下定决心为了这个人而竭尽一生的话,无论怎么受苦,即使皮肤黑黑地劳作,也会因此充分地体会到生活的意义,有生活的希望。因此,我也会做得很出色。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我会从早到晚像小白鼠一样为这个家忙碌地劳动。我会勤快地给家人洗衣物。越是脏东西堆积很多的时候,我越是很高兴。我是一个焦虑不安,如歇斯底里般心神不定的人。我会感到死不瞑目。当我把脏东西全部一个不落地洗完,晾晒到衣架上时,我才会感到心安理得,安然死去。 今井田先生准备回去了。他好像有什么要办的事情,就带母亲出去了。因为母亲就是一个应声而去的人,所以今井田各方面都利用我母亲。尽管只是这一次没有利用,但是我很讨厌今井田夫妇的厚颜无耻,很想狠狠地揍他一顿。我把大家送至了门口,一个人茫然地眺望着暮色时分的道路。这时,我很想哭一哭。 信箱里有一份晚报、两封信件。一封信是给母亲的,是松板屋寄来的夏季物品大甩卖的宣传广告。一封是给我的,是顺二表哥寄来的。信上简单地告诉我说:他这次要调往前桥军团,请代他向妈妈问好!虽然就连军官也无法期待那些美好的生活内容,但是,我还是很羡慕他们每天严酷、紧张、有规律的起居生活。我想,一个人总是固定在井井有条的生活中,心情方面一定是很愉快的吧。像我这样,如果什么事都不想做的话,就干脆什么也不做好了。我正处于一种什么坏事都能做的状态。如果想要学习的话,有无限可以学习的时间。要说欲望,我觉得自己有很多希望都能实现。要是给我一个由此至彼的努力范围,我不知道我的心情该会多么地轻松啊。如果用力紧紧地捆住我,我反而会感到高兴。某一书中这样写道:在前线打仗的军人们的欲望只有一个,那就是想酣然大睡!不过,我一方面觉得军人的辛苦很可怜,而另一方面却又非常地羡慕他们。从令人厌烦的、烦琐的、来回兜圈子的、毫无根据的忧虑的洪流中彻底地作别,只抱有一种渴望非常想睡觉的状态,这是非常干净、纯洁的。只要想一想都觉得爽快!像我这样的人,如果能过一次军队生活,并得到很好的锻炼的话,说不定我能成为一个稍稍直爽、美丽的女孩子呢。即使不过军队生活,也还有像阿新那样率真的人。可我却是非常糟糕的人,是一个坏孩子。阿新是顺二表哥的弟弟,和我同岁。然而,为什么他竟是那么好的孩子呢?我在所有的亲戚中,不,在整个世界上,最喜欢阿新了。阿新双目失明。他年纪轻轻就什么也看不见,这是一种怎样的感受呢?在如此静谧的夜晚,阿新一个人在房间里,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呢? 我们即使感到寂寞了,也能够看看书,眺望一下景色,多少可以排遣内心的寂寞。可是,阿新却无法这样做。他只是沉默不语。他以前比别人都更加努力学习,而且打网球、游泳都非常拿手,可是他现在的寂寞、苦楚是怎样的呢?昨晚又想起了阿新,上床后我便尝试着合上眼睛五分钟。即便在床上一直闭着眼睛,也觉得五分钟很漫长,感到胸口难受。可是,阿新不论早晨、白天、晚上,还是几天、几个月,都一直什么也看不见。如果他向我发一下牢骚、耍一下脾气、说话任性的话,我也会感到高兴的。但是,阿新什么也不说。我从来没有听到过他发牢骚、说人家的坏话。而且,他总是说话用词明快,表现出一幅天真无邪的神情。这更加让我感到难受。 我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打扫客厅,然后烧洗澡水。我边看着洗澡水,边坐在装橘子的纸盒上面,借着昏暗的煤油灯把学校的作业全部做完了。尽管如此,洗澡水还没有烧开,所以我又看了一遍《濹东绮谭》[8]这部小说。书中所写的事实决不是令人讨厌、感到污秽的东西。不过,随处可见作者在装腔作势,这部小说依旧让人感到陈旧、不可信。也许是作者上了年纪的缘故吧!可是,外国的作者,无论怎么上了年纪,还都更加大胆地痴情地爱着对方。这样一来,反而不会招人讨厌。不过,这部作品在日本应该算是好的一类吧。在作品深处能让人感到一种真实、冷静的达观,觉得神清气爽。在这位作家的创作中,这是一部最练达的作品了,我很喜欢。我感觉这位作者是一个责任心很强的人。因为他非常拘泥于日本的道德观念,所以反而感觉到他的作品有很多地方表达了对日本道德的抗拒,给人一种强烈的印象。这是情感太深的人常有的故意装坏的癖好。他故意戴着一副恶鬼的面具,这样反而削弱了作品。不过,这部《濹东绮谭》有一种被吸引的强烈寂寞感。我喜欢这部小说。 洗澡水烧开了。我打开了浴室里的灯,脱掉了衣服,把窗户全部打开之后,无声无息地泡在浴池里。法国冬青的绿叶从窗户处伸了进来,一片片树叶在电灯光线的映照下,油光闪亮。天空中,星星闪闪发光。无论再看多少回,都是亮闪闪的。我抬头仰望,心旷神怡,故意不看自己灰白的肌肤。尽管如此,还是能恍惚地感觉到它就在自己的视野内。而且,沉静下来,感觉现在的肌肤同小时候的白皙不同,令人无地自容。肉体和自己的情绪无关,自行发育成长。这让我感到很难受,非常困惑。对于自己迅速长大成人,我无能为力,感到很悲伤。也许我只好顺其自然,注视着自己一天天长成大人。我很希望自己的身体永远都像玩偶娃娃一样。即使我装作小孩子把洗澡水乱搅和得哗啦、哗啦地响,我还是总觉得心情沉重。我开始感到自己没有生活下去的理由了,很痛苦!从庭院对面的空地上,传来别处小孩半哭泣的呼喊声“姐姐!”我突然被这声音感动了。这虽然不是在呼喊我,但是,我很羡慕那个被刚才的孩子边哭喊、边追随其后的“姐姐”。我要是有一个那么追随我,并向我撒娇的弟弟的话,我就不会这样一天天地不成样子,不知如何是好地生活着了。我肯定会很有劲头地生活着,甚至有决心将自己的一生都奉献给弟弟。真的,无论怎么痛苦,我都会忍受。我一个人兴致勃勃,接下来深切地感到自己很可怜。 洗完澡,不知为何我今天晚上,心里记挂着星星,就来到了庭院。星星好像要从空中落下来了似的。啊,夏天就要来临了。青蛙在到处鸣叫。小麦在沙沙作响。我仰头看了几回,很多星星都在闪闪发亮。我想起了去年,不是去年,已经是前年的事了。当我吵闹着想出去散步时,尽管父亲已经生病了,可他仍陪我出去一起散步了。总是很年轻的父亲教我唱德语小调,歌曲的意思是“你到一百,我到九十九”。父亲还给我讲星星的故事,给我做即兴诗。他拄着拐杖,不断地吐着唾沫,一边眨巴着眼睛一边陪我一起走。他是一个好父亲。我默然地仰望着星星,清晰地想起了父亲。从那以后,过了一年、两年,我渐渐地变成了一个坏孩子,有了很多很多属于个人的秘密。 回到了房间,我坐在桌子前托着腮,注视着桌子上的百合花。我闻到了一股花香。一闻到百合的香味儿,即使一个人很无聊,也决不会产生乱七八糟的情绪。这一枝百合是昨天傍晚散步到车站,在回来的路上从卖花的人那里买来的。之后,我这个房间完全像变了样一般清爽宜人,滑溜溜地拉开隔扇门,立刻就能感受到百合花的香味儿,不知道该有多惬意啊。这样一直注视着它,从真情实感和肉体感觉方面都能肯定它真的是超过了所罗门王[9]的豪华。突然,我想起了去年夏天去的山形市[10]。去爬山时,我看到在悬崖的半山腰处盛开着很多、很多的百合花,感到很吃惊,完全被它陶醉了。然而,我知道这悬崖很陡,根本无法攀爬,所以无论再怎么被吸引,我只有注视着它。这时,正好附近在场一位陌生的矿井工人默默地顺利爬上了山崖,而且瞬间就给我摘来了满满的、一大捧百合花,几乎双手都抱不下。然后,他一脸木然地把这些花都给了我。这可是满满的、一大堆啊。无论是多么豪华的舞台,无论是什么样的结婚礼堂,恐怕没有哪个人手捧这么多花的吧。当时,我是第一次体会到了满眼花朵而目眩的感觉。当我张开双臂抱起这一大些洁白的花束时,都完全看不到前面了。那位亲切的、令我着实感动的、年轻而严肃的矿井工人现在怎么样了呢?他为我到很危险的地方摘来了鲜花,虽然仅此而已,但是当看到百合花时,我就一定会想起这位矿井工人。 打开桌子上的抽屉,翻了翻里面的东西,我看到了去年夏天的一把扇子。白纸上面有一位元禄时代[11]的女子很不文雅地坐着,其旁边还附带画了两个青色的洛神珠[12]。去年夏天的回忆就像烟状一般忽地从这把扇子中冒起。山形的生活、火车里、浴衣、河川、蝉、风铃。我突然想拿着这把扇子去乘火车。打开扇子的感觉真不错。啪啦、啪啦地散开了扇架,扇子忽然变得轻飘飘的。在我不停地玩赏它时,好像母亲回来了。她的心情很好。 “啊,累坏了。累坏了。”母亲虽然口里这么说着,但是脸上并没有呈现出那种不愉快的神情。她很喜欢给人帮忙,真没办法! “总之,事情很复杂!”母亲边说,边更换衣服去洗澡了。 母亲洗好了澡,和我两个人一起,边喝茶边奇怪地笑嘻嘻的。我以为母亲要说什么呢,原来她对我说: “你前几天说过非常想看《裸足的少女》吧?如果非常想看的话,你就去看好了。不过,今晚你得给我揉一揉肩膀。干完了再去,会更快乐的吧?!” 我高兴极了。我是一直很想看《裸足的少女》这部电影的。可是,最近我一直都在贪玩,所以就避而不说了。母亲正好观察到这一点,就先吩咐我做事,然后好让我能够毫无顾忌地去看电影。我真的很高兴!我爱母亲!我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我感觉已经很久没有跟母亲这样两个人一起度过夜晚了。因为母亲的应酬非常多。我想母亲也是不愿意被世人说三道四小瞧,才这么一直努力工作的吧。于是,在我给母亲揉着肩膀的时候,母亲的疲劳就像传到我的体内一般,我深深地体会到了母亲的疲惫。我一定要珍爱母亲。刚才,今井田来的时候,我还偷偷地恨母亲,现在感到很惭愧。我嘴里小声地说了一句:“对不起!”我总是考虑自己,想着自己,从内心里一直对母亲都是一种撒娇、蛮横的态度。每次,母亲该会感到多么痛苦啊。对母亲的这一切感受,可我根本不理会,经常顶撞她。自从父亲离世以后,母亲确实变得很柔弱。当我自己说痛苦啦、难受啦什么的,就会整个人完全依赖母亲。可是,要是母亲稍微依靠我一下,我就会讨厌,感觉像是看到了不大干净的东西似的。我这样做,确实太任性了。母亲和我都同样是弱女子。从今以后,我要满足于只有和母亲两个人的生活,要经常体谅母亲的心情,和她说说以前的事情,谈谈爸爸,哪怕一天也行,我想搞一个以母亲为中心的日子。这样,我想好好地感受生活的意义。尽管我在心里会惦记母亲,想着要成为她的好女儿,可是在行为方式和语言表达上,我一直都是一个任性的孩子。而且,近来的我,就像个孩子一样,甚至没有干净之处,净是污浊、丢人的事!说什么痛苦啦,烦恼啦,寂寞啦,悲伤啦等等,这究竟是什么呢?说得明白一些,就是死吧。虽然我非常清楚,但是用一句话来说,我好像还无法说出类似于这种感受的一个名词、一个形容词。我只是惊慌失措,到最后突然好发脾气,感觉像是什么什么的。过去的女性,常被人骂做是奴隶,是无视自我的蝼蚁之辈,是木偶。可是,比起现在的我,她们更具有褒义的女性味,从容镇定,忍耐屈从地生活。她们不仅拥有这种睿智,而且还知晓纯粹自我牺牲的高尚行为,更懂得完全无偿奉献的快乐! 母亲像往常一样取笑我说:“啊,你是个很好的按摩师啊。真是个天才呀!” “是吗?是因为我全神贯注吧。不过,我的长处不仅仅在于周身按摩。仅仅是这一点,也太心虚了呀。我还有更好的长项呢。” 当我怎么想的就如实地说出来时,感觉话语在我的耳边嘹亮地响起,这两三年我都没能这么天真、爽快地说话了。当我非常清楚自己的身份而抱以达观时,第一次很高兴地认为:也许一个平静、崭新的自我就要诞生了。 今天晚上,在很多意思上我对母亲都有谢意。因此,按摩结束以后,我又附带给母亲读了一段《爱的教育》[13]。母亲知道我在读这样的书,果然露出了一种放心的深情。可前些日子,当我在看凯瑟尔[14]的《旋花》时,母亲悄悄地从我这里拿起了书,看了一眼封面,脸上露出了不快。尽管她什么也没有说,默然地把书就这样马上还给了我,可我也总觉得不喜欢这本书,所以就不想继续看了。母亲应该是没有看过《旋花》,可她好像凭直觉就知道它不好。夜晚,静悄悄的。我一个人在出声朗读《爱的教育》时,感觉自己的声音很大,听起来发傻。我边读,边有时会感到无趣,对母亲感到不好意思。由于周围很静谧,所以显得很无聊。无论什么时候看《爱的教育》这本书,小时候所受到的感动一直都没有改变,至今仍令我激动,感到自己的心灵还很纯真、很纯洁,心想还是这样好啊。不过,出声朗读和用眼阅读,感觉完全不一样。我非常惊异。然而,当母亲听到恩里克、伽罗恩等地方时,她就俯身哭了起来。我母亲也和恩里克的妈妈一样,是一个又出色又漂亮的妈妈。 母亲先休息了。我想这是因为她今天早晨一大早就出门的缘故,很累了。我帮她铺好了被褥,并轻轻地拍打了一下被褥的底端。母亲总是一进被窝,就马上闭上眼睛入睡。 然后,我在浴室里洗衣物。最近,我有一个怪癖,快到晚上十二点才开始洗衣物。觉得白天哗啦、哗啦地洗衣服浪费时间,很可惜,也许正相反。透过窗户能看见月亮。我蹲着边哗哗地洗衣物,边悄然地对着月亮发笑。月亮,却若无其事。忽然,在这一瞬间我坚信:某个地方有一个可怜、寂寞的女孩同样这样边洗衣物,边悄然地向这个月亮发笑,一定在对着它微笑。那一定是在遥远的乡村的山顶上一处人家,有一个痛苦的小女孩儿,深夜里在自家的后门口默默地洗着衣物。还有,在巴黎陋巷处一个肮脏的公寓走廊里,同样有一个和我同龄的女孩子,一个人在悄悄地边洗衣物,边朝这个月亮微笑。我毫不怀疑这一切,就好像用望远镜真的看到了一样,色彩鲜明地、清晰地浮现在眼前。真的没有任何人知道我们大家的苦楚。如果我们将来变成了大人,那么我们的痛苦、寂寞都是很可笑的,也许没什么可追忆的。不过,在完全成为大人之前,我们该怎样度过这一漫长而令人讨厌的时期呢?没有任何人告诉我们。只好置之不顾,就像得了麻疹病一样。不过,有的人是因麻疹而丧命,也有的人是因麻疹而失明。所以,置之不理是不行的。我们这么每天郁郁不乐,爱发脾气,甚至有人在此期间因走上邪路、彻底堕落,造成无可挽回之身,从此断送了自己的人生。而且,还有人把心一横就自杀了。当发生这样的事以后,世上的人们就会可惜地说:“啊,如果再活长一点,就会懂得了。”“要是再长大成熟一点儿,就自然会明白的”,等等。无论他们再怎么可惜地说,可是在当事人看来,非常、非常地痛苦。即使好不容易忍受这一切,想从世人那里拼命地聆听到点什么,可是听到的仍是某些不断重复的不着痛痒的教训,净是一些劝慰“行啦”、“好啦”的话。因此,我们总是做一些令人感到丢人、撂下不管的事。我们绝不是只图眼前一时快乐的人。如果有人给我们指着那遥远的山峰,告诉我们说:“到那里去,眺望的景致很美”,我们就会明白那绝非谎言,一定会照着去做的。可是,现在我们明明出现了如此剧烈的腹痛,你们对于我们的这种疼痛却装作视而不见,只是一个劲儿地对我们说:“哎、哎,再忍一忍。到了山顶就会好了。”一定是什么人搞错了,是你不好。 洗完衣物,我把浴室打扫了一下。然后,我轻轻地拉开房间的隔扇门,这时立刻闻到了百合花的香味儿,感到心情非常爽快,就连心底都透明起来,好像有种崇高的虚无感。我静悄悄地换上了睡衣。就在这时,本以为已经睡得香甜的母亲,闭着眼睛突然开口说起了话,让我吃了一惊。母亲时不时会这样做,吓唬我。 “你说想要一双夏季的鞋子,今天去涩谷顺便看了一下。鞋子也太贵了哇!” “没什么啦。我并不那么想要啊。” “可是,没有的话,会很苦恼吧?” “嗯!” 明天,又会是同样的一天来临吧。幸福,这一辈子都不会降临的吧。我明白这一点。然而,我相信幸福会来的,明天就会来。这样想着入睡不是很好嘛。我故意发出“扑通”一声响,倒在了被褥上。啊,真快活啊。由于被褥很冷,我感到脊背一阵凉意,不由得心荡神驰起来。幸福会晚一夜到来!我朦朦胧胧地想起了这样一句话。期待着、盼望着幸福,终于难耐地跑出了家门。第二天,美好的幸福喜讯到访了这个已经舍弃的家。已经迟了!幸福晚来了一夜。幸福是—— 我听到了“咔阿”在庭院走路的声音。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咔阿”走路的声音听起来很有特征。由于它的右前腿短一截,且是〇形螃蟹状,所以脚步声也就带有一种令人感到寂寞的特点。它经常在这样的深夜里,在院子里转悠,不知在干什么呢?“咔阿”真可怜啊。今天早晨,我对它很不友好。明天,我会疼爱它的。 我有一个悲伤的毛病,如果不把双手严严地蒙住脸面,就无法入睡。我捂着脸,一动不动。 入睡时的心情真奇怪。就像鲫鱼、鳗鱼接连用力拉着钓鱼线一般,总觉得有一种很沉重、像铅一样的力量,在用线使劲拉着我的脑袋。我刚一打起盹儿来,线就稍微松开了。于是,我又恢复了精神。再用力拉,我又迷迷糊糊地睡去。线再一次稍加松开。这种事反反复复三、四次之后,我的脑袋才开始用力被拉着,这次能一直睡到第二天早晨。 晚安!我是一个没有王子的灰姑娘。明天,我会在东京的什么地方呢?您知道吗?我不会再次遇见您了。 ———————————————————— [1]唐人阿吉(1841—1890):是日本伊豆下田地区一个造船木匠的女儿,据说在下田奉行的命令下嫁给了驻日美国领事哈里斯作妾,后投海自杀。 [2]近卫,在此指近卫文麿(1891—1945)。他生于东京,毕业于京都大学,贵族院议长。1937年曾三次组阁,其间创立了大政翼赞会,发动了全面侵华战争。战败以后,因接到传讯战犯的命令而服毒自杀。 [3]御茶水,是流经东京都千代田区神田骏河台和文京区汤岛之间的神田川一带的地名。 [4]久原房之助(1869—1965),日本著名的实业家、政治家,生于山口县,创建了日立制造厂,历任递相、政友会总裁,主张一国一党论。 [5]小金井,位于东京都中部、武藏野高地的一座城市,以住宅、大学城而著名。 [6]尤克莱利琴,似吉他形状的拨弦乐器,有4根弦,属于夏威夷音乐的演奏乐器。 [7]洛可可式,18世纪以法国为中心流行于欧洲的一种艺术样式,具有纤细、优雅、美观等装饰风格。 [8]《濹东绮谭》,是永井荷风的代表作,该小说以玉井的私娼街为舞台,描写孤独的作家与妓女阿雪之间的交往,以及趋于消亡的江户风俗。濹东位于东京都隅田川以东的地区。 [9]所罗门,生卒不祥,大卫的儿子。以色列王国第三代国王,约公元前10世纪在位。 [10]山形市,位于日本东北部的山形县山形盆地的南部,周围山多、温泉多。 [11]元禄时代,以元禄年间(1688—1704)为中心的时代,由德川家第5代将军德川纲吉治世。农业生产和商品经济发展迅速,市民势力兴起,整个文化十分繁荣昌盛。 [12]洛神珠,又称酸浆果,灯笼草,属于茄颗多年生草本植物。高40—90厘米,叶卵形并有粗锯齿,初夏开着淡黄色的花朵,供观赏。 [13]《爱的教育》,是意大利儿童文学家德·亚米契斯(Edmondo de Amicis)创作的儿童文学作品,1886年出版。作品由9篇爱国主义和人道主义为题材的作品组成,用日记的形式主要记述少年恩里克的小学生活,歌颂对祖国的热爱。在日本,它被译为《爱的学校》,深受大家的喜爱。 [14]凯瑟尔(Joseph Kessel,1898—1979),法国小说家,著有《红色的草原》、《旋花》和《在幸福的背后》等。旋花原本是生长在路边、野地的草本植物,类似喇叭花或牵牛花。在小说里用来比喻女性内心的情欲和理智不断纠结、苦斗。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